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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记 一九四一年八月·陪都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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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变了脸色,目光转寒,被最亲近之人戳中最不愿触及的隐痛,“政治上的事,霍夫人应当很了解,不必我来解释。

    ” 她骤然失语,悲哀地望住他,良久哑声道:“既然你要提醒我的身份,也容我提醒你,先夫霍仲亨留有八个字:兵以弭兵,战以止战!这是他毕生的愿望,他弃甲归隐,甘愿将江山拱手,为的又是什么?付出数十年征伐的代价,总算盼来南北一统……倘若他今日尚在,见到外敌的飞机天天在我们头顶盘旋,你们却还在对付自己的同胞,就为了排斥异己,为了可笑的政治分歧,我不敢想,不敢想仲亨若在这里,他会有何感受。

    ” 她语声越来越急促,血色涌上苍白的脸颊,嘴唇微颤,“你所做的事,无论旁人怎么看,我向来引以为荣;你对日本人痛下辣手,对汉奸赶尽杀绝,我也深以为傲……哪怕我知道,你所杀的人,并非每一个都非杀不可;我也知道不只日本人在杀中国人,中国人也在杀自己人!可我相信你的分寸,相信你不会越走越远……” “够了!”他冷冷地打断她,脸色铁青,目光黯淡得近乎森然。

     “我放人,”他转身走到桌后,拿过桌上的笔,语声平板,“你要的通行手令,我也写给你。

    ” 那日还在初春时节,重庆潮湿阴冷的夜晚让人遍体生凉。

     他握笔签字的手异常僵硬,字迹潦草,指尖连笔也有些捉不稳。

     她一动不动地立在桌前,看着他签名,垂在身侧的手握了起来,握得指节发白,越发衬得无名指上那一圈光晕璀璨,戒面托起的钻石亮得刺目,仿佛在无声提醒他——她是霍夫人,霍仲亨的夫人,即使褪去前半生显赫光环,在战火纷飞形影相吊的黯淡岁月里,在她这一生最孤单无依的境地,她也还是那个冠以高傲姓氏,有着冷冷的目光,不需要依赖任何人的霍沈念卿。

     一个“铭”字,只剩签名的最后一画,笔尖的力气却陡然泄尽。

     他悬腕停笔,目光定定地盯着纸面。

     却听见她说:“我知道强你所难,这次之后,我不会再以任何事为难你。

    ” 他抬头看她。

     彼此目光僵持,将各自的影子都冻在了眼底。

     他陡一扬手,将笔狠狠掷在地下。

     墨水溅上她素白旗袍前襟,一串墨点刺目狼藉。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襟,又看向掷在地上的笔,然后抬眸看他……幽幽两点漆色,转得艰涩,眉梢眼角都似有霜覆。

    他直勾勾地瞧着她衣襟上的墨痕,目光上移,触到她的目光,仿佛看见一只毫无戒备的鹿,胸膛被人刺入长矛,尚来不及疼痛。

     来不及后悔,甚至来不及明白彼此都说了些什么。

     他只知道,那个春日桃花的幻梦,在这一刻倏然惊了、碎了、没了。

     不是没有过放手的念头,也曾惜取新人,竭尽所能遗忘她的一颦一笑,却输在与自己的搏斗里,输在这可笑的误会上——当那人还在的时候,她不需要他,他可以死心远离;当那人去了,他在天涯海角也要赶回来,只因以为,她会需要他。

     却未想过,他是错的。

     原来她并不需要,她活在她的回忆里,并不需要在回忆中多出另外一人。

     如今她要怎样且都随她,愿意守着故去的时日,甘愿心如死水,都好,都好……何必再苦苦拖拽她,昨日欢笑,是她心底不可覆盖的绚烂,哪怕是昨日泪水,也如水晶莹然;今日扰扰,天地间黯尘遮蔽,她连睁眼看一看的心思也没有了。

     还能说什么,无非是,罢罢罢。

     一丝模糊钝痛不知是从伤处传来,还是自心底洇开。

     下巴的伤处仍在渗血。

     薛晋铭拿毛巾擦去血迹,穿上熨烫笔挺的卡其色军服,走进卧房倒了杯酒仰头喝下。

    风扇嗡嗡转动,带起阵阵凉风,透过玻璃窗犹能望见远处废墟上未散的硝烟。

     “处座?”秘书君静兰在外面敲门。

     “进来。

    ”薛晋铭自窗前转过身。

     “时间差不多了,是否可以动身……呀,处座,您受伤了!”君静兰猛然瞧见他下巴上的伤口,不由得吃了一惊。

    薛晋铭皱眉低头,血珠子不慎滴在衣领上。

     君静兰转身出去找了药棉,回来时忘了敲门,恰撞见薛晋铭脱下弄脏的衣服,赤裸着上身,正要换上干净衬衣。

    那颀硕身躯映入眼里,令年轻俏丽的女秘书顿时脸颊耳背发热。

     薛晋铭系好衣扣,回转身,不以为意地一笑,接过她手上的药棉,“谢谢。

    ” “我来。

    ”君静兰踮起脚尖,将蘸了消毒药水的棉团小心翼翼按上他的伤口。

     他低了头,眼睛微合,薄唇抿起的时候总有一种微笑弧度。

     成熟男子的气息如醇酒般醉人,他的气息却是酒中最清冽的一种,遥遥一嗅,足可沉醉。

     她的心跳得急乱起来,试探地挨近他,娇软的身子几乎倚上他的胸膛,“还疼吗?” 薛晋铭垂下目光,看着她的盈盈妙目,拂上脸颊的气息暖暖酥酥,制服包裹下的身躯玲珑浮凸,领口隐隐现出曼妙沟壑,年轻的肌肤上散发出诱人的甜香。

     眼前青春曼妙的女子正幽幽地咬唇望着他,毫不掩饰眼里的爱慕和引诱。

     世上有百媚千红,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抽身离去,从那纠缠半生的无望旋涡里退出,远离那生生折磨人的相思,斩断痛苦根源。

     忘便忘了,何必徒劳挣扎,何尝没有软玉温香在怀。

     薛晋铭迷离眼底慢慢浮起自嘲的笑,任凭君静兰的手攀上他的颈项,任凭她湿润红唇轻点,似蝴蝶如蜻蜓,巧妙地试探着接近,软绵绵地贴上他的唇。

     他默许了她的撩拨,闭上眼睛,睫毛密密遮去眼底情绪。

     她的手灵巧滑下,一粒粒解开他的衣扣,舌尖痴痴流连,勾勒出他薄唇的轮廓,一时间心旌摇曳,丹唇似火地吮了下去……他蓦地睁开眼睛,直直盯住她,盯得她心神俱寒。

     君静兰惊愕地睁大眼睛,却见他双眉紧皱,狠狠甩了下头——仿佛有看不见的魔魅缠上来,令他神色如此痛苦,目光如此迷茫——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在她眼里这个神秘又强大的男人,竟像是一瞬间被什么击退,连还手之力也没有。

     她吃惊又惴惴地望着他,环绕在他颈间的手臂也僵硬了,不知如何是好。

     他颓然仰头笑,笑出了声。

     “你……” 君静兰咬唇,第一次没用敬称,直呼了这个“你”字。

     他将她双臂慢慢推开,迎着她失望的目光,叹了口气,“对不起。

    ” 君静兰猝然别过脸,眼里浮起泪水。

     他怜惜地看着她。

     这也是个痴人。

     然而谁又真的清醒? 那个名叫沈念卿的人,已是不可救药;而薛晋铭,你又何尝不是自甘沉沦。

     这世上有一个多么痴顽的沈念卿,就有一个多么愚妄的薛晋铭。

     上午轰炸过后便停了电,风扇一动不动,绿纱窗外一丝风也没有,酷热的午后,床上竹席被蒸烤得发烫,慧行睡得满头大汗,不时嘟嘟囔囔,挠着被汗水刺痛的脖子。

    念卿俯身拿湿毛巾替他擦了擦脸颈,轻摇手中纸扇,低哼催眠曲。

     念卿鬓发已全湿了,碧绉旗袍领口解开,白玉似的肌肤微微泛红。

     午后困意渐浓,昨夜轰炸扰得人大半夜不能入睡,此时越发困乏。

    念卿斜斜倚了床柱,却不敢合眼睡着,空袭警报还未解除,谁也不知下一刻日本飞机会不会突然冲出天幕,向毫无防备的平民投下死亡的阴霾。

     窗外晴空万里无云,慧行睡熟了,念卿依然轻摇着扇子,懒懒地拿了床头一卷旧书,低头信手翻开一页,不经意地看见霖霖留在页眉的批注。

    那是乔吉的一句“凉风醒醉眼,明月破诗魂”,霖霖圈出那一个“破”字,秀朗笔迹写下“如何破法”的疑问。

     看着眉批,仿佛能想见她偏头寻思的认真模样。

     念卿微笑。

     霖霖少时,便是仲亨亲自教她读书,教得小小女童一口老气横秋的边塞诗,年长后对诗词曲赋的兴趣越发浓了,常爱读些老掉牙的线装书,和一般摩登少女热衷学习法语、英语的风潮迥然相异。

    这一点上,念卿是无可奈何的,自己早年离乡去国,除了幼时那点启蒙,对中国古典诗文倒远不如对英伦十四行熟悉,过去常被仲亨取笑“假洋鬼子”。

     那时,他也会在闲暇时陪她读书,挑些自己喜欢的句子,细细说给她听。

     旁人或以为霍仲亨只是戎马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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