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是这天中午第一个被砍头的。
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日军队长换了四把军刀砍下十三颗脑袋。
他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在最后一个脖子上一连砍了四刀,才把脑袋砍下来。
此后,秀水小学的操场阴魂不散,一到晚上一个个无头的男人随风飘荡,他们呜咽着到处碰撞,满世界地在寻找他们的脑袋。
而活着的人一个个胆战心惊,斜塘镇上的很多人都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病,他们在病中做着同样的梦,并且常常被自己的噩梦同时惊醒。
大病之后的胭脂脸色苍白,她整天坐在铺子里,却更像是一个影子贴在黑暗中。
这让宝生很不放心,走到码头又重新回来,放下褡裢,说算了,还是不去了。
胭脂不说话,一动不动地看着丈夫。
那是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只有女人才有这样的目光,能把人看得坐立不安,无地自容。
宝生重新背起褡裢,说,那好,那你自个儿要多当心着点。
胭脂点了点头。
宝生走后的第四天,船工打扮的水匪老莫气喘吁吁地闯进裁缝铺,他把那个灰布褡裢放在柜台上,一开口就说胡掌柜出事了。
宝生是在进货回来的途中遇上朱七的,船在祥符荡中无处可逃。
老莫带来了水匪朱七的话。
朱七说他会留着胡掌柜,像贵客一样把他供在祥符荡里。
老莫怕胭脂不明白,走下台阶了,又回头说,你得自己赎人去,别找那些中介人,朱七烦这个。
胭脂不说话,扶着门框,她一下回想起朱七像刀一样的眼神,但她却并不觉得怎么害怕。
快到打烊的时候,整条街上都知道裁缝铺里出的事。
胭脂拿着首饰与房契坐在当铺的账房里。
大掌柜摘下眼镜,用衣襟擦了很久后才摇着脑袋,说,房产不行,这年头,房子还不如一颗炸弹,轰的一声就没了。
胭脂说,我这是去救命。
大掌柜还是摇头,叹息道,人命不值钱啊。
胭脂说,你就当行行好吧。
大掌柜不再开口,戴上眼镜,端起茶盅。
端茶的意思就是送客。
当天晚上,胭脂对着油灯呆坐在案板前,这时唐少爷提着一包大洋敲开了裁缝铺的大门。
他垂手关上门后,对胭脂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胭脂看了他好一会儿,问这算什么意思。
小包裹被随手搁在案板上,发出银元清脆的响声。
唐少爷反问她,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胭脂说,这些钱,能让你再娶一房姨太太了。
唐少爷笑了笑,说,两年前我就让人来提过亲,知道你爸是怎么说的吗?
胭脂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唐少爷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他说肥水不流外人田。
胭脂说,我爸是个有骨气的人,他不会让女儿去给人当小老婆的。
唐少爷说,你这是在骂我,我知道,你们都在背地里骂我。
胭脂问,我干吗要骂你?
要是日本人早来两年,我肯定把你娶进门了。
唐少爷叹了口气,说,我娶了你,你今天就不会是这样子。
胭脂犹豫了一下,拿起案板上的那包钱,在手里掂了掂,说,你可真舍得花钱啊。
唐少爷笑了,说,那要看花在什么地方。
胭脂眼光流转,还在掂着那包银元,这些钱是一晚上?还是一辈子?
唐少爷说,别说得这么难听嘛,我这是帮你来了。
帮我?胭脂说着站起来,转身慢吞吞地走进里屋。
过了很久,她的声音从门帘后面传出来:那你还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