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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巳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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砍斧凿般的侧脸有如金刚一般狰狞。

     办妥了提调手续,徐宾带着张小敬匆匆出了长安县公廨。

    徐宾心急如焚,连囚服都来不及让他更换。

    公廨前的拴马石前有两匹凉州骠骑,骏马额头前有一条醒目的玳瑁带抹额,这意味着两匹坐骑可以驰行于任何一条大街上,甚至包括朱雀大街上的御道,不必受《仪制令》的限制。

     两人各自跨上一匹,张小敬问道:&ldquo去哪儿?&rdquo徐宾答道:&ldquo哎哎,咱们回光德坊的靖安司。

    &rdquo他看了一眼牙门前的日晷:&ldquo得尽快赶到,嗯,得赶快,得跑一刻半呢。

    &rdquo &ldquo一刻之内准到。

    &rdquo张小敬用无名指扫了扫马耳,马匹的灵敏反应让他很满意。

     长安外郭以朱雀大街为分隔,东归万年县管辖,西归长安县管辖,是以长安县的监狱位于西城的永达坊,去光德坊的话,得先朝西穿过三条大街,再北上四个街口,全程得有十来里路。

    想在一刻内赶到,必须得策马狂奔,不得有半点耽搁。

     两人扬鞭驰上大街,飞奔而去。

    两匹高头大马汹汹上路,街面上无论行人还是肩舆都纷纷避让,唯恐冲撞。

    徐宾的骑术明显不及张小敬,他整个人几乎伏在马背上,双手死死抓住缰绳,颇为狼狈。

     张小敬放缓一点速度,与徐宾平齐,独眼乜斜:&ldquo友德兄,到底是怎么回事?&rdquo 徐宾勉强控制住骑姿,喘了口气,这才开口道:&ldquo捞你出来的,是靖安司。

    &rdquo &ldquo靖安司?&rdquo张小敬略感诧异,他精熟长安官府体制,却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徐宾解释道:&ldquo戡乱平镇曰靖,四方无事曰安,靖安司是朝廷新立的官署,统摄整个西都的贼事策防&mdash&mdash这都是你进去之后的事了&mdash&mdash他们如今正征辟贤才,所以我荐举了你。

    &rdquo 张小敬蚕眉一挑。

    负责长安城治安的有金吾卫的街使,有御史台的巡使,有长安、万年两县的捕贼尉,这得是什么样的&ldquo贼&rdquo,逼着朝廷要另外成立一个新署来应付? 徐宾继续道:&ldquo主管靖安司的叫李泌,字长源。

    他以待诏翰林知靖安司丞。

    正是李司丞要见你。

    &rdquo 张小敬&ldquo嘶&rdquo了一声,疑窦更增,这就更加反常了。

    靖安司的职责是&ldquo贼事策防&rdquo,庶务必然繁剧。

    让待诏翰林这种闲散清要的文官来管抓贼?这不是胡闹吗? 张小敬在脑子里搜索了一下名字,忽然想起来了:&ldquo莫非&hellip&hellip是那个说棋的神童?&rdquo 徐宾别有深意地点点头。

     开元十三年,有个叫李泌的七岁神童入宫朝觐。

    天子正在和中书令张说弈棋。

    天子令张说、李泌二人以&ldquo方圆动静&rdquo为题吟棋。

    张说写的是:&ldquo方如棋局,圆如棋子。

    动如棋生,静如棋死。

    &rdquo而李泌则开口说道:&ldquo方如行义,圆如用智。

    动如逞才,静如遂意。

    &rdquo大得天子赞赏,送其入东宫陪太子读书。

     现在算起来,李泌已是二十六岁,正是雄心勃勃崭露头角之时。

    靖安司丞位卑而权重,可以积累庶务资历,正是个完美的晋身之阶。

    想到这里,张小敬用小拇指刮了刮左眼窝,嘿嘿一笑:&ldquo李司丞如此求贤若渴,看来靖安司是惹下了大麻烦吧?&rdquo他说起话来,总带着淡淡的嘲讽味道。

     徐宾有些尴尬地把视线转开,他这个朋友的眼光太毒,可讲话又太直,这两个特点结合在一起,可真叫人受不了。

     &ldquo抱歉,这个我还不能说。

    哎哎&hellip&hellip等会儿李司丞会跟你讲。

    &rdquo 张小敬哈哈一笑:&ldquo好,不问了。

    什么事情都无所谓,再惨还能惨过被杀头吗?&rdquo 徐宾的视线投向前方,脸色凝重:&ldquo这个&hellip&hellip哎哎,真不好说。

    &rdquo 就在两人朝着靖安司奔驰的同时,曹破延刚刚爬上陡峭的漕渠堤岸。

    岸边恰好立有一块高逾二丈的青石路碑,上书&ldquo永安北渠&rdquo四字。

    他手脚并用奔到石碑旁,背靠着碑面坐下,脸色煞白,喘息不已。

     他左边的肘部一直弯曲着,关节处露出一截黝黑的钢弩箭尾,袖管隐有血迹。

    他很幸运,如果上面装了箭头,只怕整条胳膊就废了。

     忽然,曹破延的耳朵一动,他迅速伏低身子,用石碑遮挡住身形。

    在不远处的大路上,一队金吾卫街使的巡队隆隆开了过来。

    这条路上的行人车马特别多,动辄拥堵不堪。

    巡队不得不大声呵斥,才能分开一条路&mdash&mdash在这种情况下,几乎没人会去注意河渠旁的动静。

     等到巡队远离,曹破延才用右手捂住左肘,缓缓起身。

    他环顾四周,正要迈步出去,突然目光一凛。

    远处有一个人离开大道,迈过排水沟,正晃晃悠悠朝石碑这边走来。

     这是个四十多岁的醉汉,穿着一件缺胯白袍衫,胸襟一片湿漉漉的洇痕,走起路来一步三晃,想来喝得可不少。

    曹破延只得重新矮下身子去,尽量压低呼吸声。

     这醉汉走到石碑前,先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然后一手顺开衩撩起袍边,一手窸窸窣窣地解开腰带,居然对着石碑开始撒尿。

    这一泡尿可真长,醉汉还饶有兴致地扶住阳具,去冲碑上的浮土。

    撒完尿以后,醉汉随手把腰带一扎,转身正要走,可他忽然低下头,发出一声:&ldquo噫?&rdquo 他看到,从河渠到石碑之间的堤岸上,有一串凌乱的水痕足迹。

    醉汉好奇地趋前几步,绕过石碑,恰好与碑后的曹破延四目相对。

     醉汉愣了一下,然后哈哈笑了起来,口里说:&ldquo子美,原来你回来了哇,来来咱俩喝一杯。

    &rdquo曹破延伸出手去,搂住他的脖子,醉汉兀自嘟囔着别闹别闹。

    下一个瞬间,石碑后传来颈骨被拗断的声音,嘟囔声戛然而止。

     不多时,曹破延身着缺胯衫,神态自然地朝着大街路面走去。

    胡人穿华袍,在长安再普遍不过。

    他就这么走入人群,如同一粒沙子落入沙漠。

     张小敬和徐宾抵达光德坊,恰好用了一刻时间,代价是徐宾颠丢了自己的头巾。

    在经过了严格搜检之后,两人在靖安司大殿后的一处僻静庭院见到了李泌。

     这里是一间退室,素墙灰瓦,平席简案,窗下潦草地种着忍冬、紫荆、几簇半枯的黄竹,主人显然没有在装饰上花任何心思。

    唯一特别的,是一台斜指天空的铜雀小日晷,可见主人很关心时间。

    日晷周围挖了一圈小水渠,潺潺的清水蜿蜒流淌去了院后。

     徐宾交还了银鱼袋,躬身告退,只剩下张小敬和李泌单独面对。

     张小敬双手深揖,一只独眼趁机飞快地打量了一下。

    这位面色清秀的说棋神童身着深绿襕袍,符合待诏翰林的六品之阶。

    但鱼袋是五品以上官员才许佩,他被赐银鱼袋,说明是天子超品恩赐&mdash&mdash从这一个小小细节,就能嗅出浓浓的圣眷味道。

     不过此时的李泌,可没那么春风得意。

    虽然他极力维持平静,但眉梢唇角的肌肉一直紧绷着,张小敬一眼就看出来,这位年轻人正承受着极大的压力。

     最有意思的是,李泌居然还手执一柄拂尘,不知道一个靖安司的庶务官,为啥拿着这么一把道家法器。

     李泌拂尘一抖,没做任何寒暄,直接开门见山:&ldquo接下来我要跟你说的,是朝廷的头等机密。

    你只有两个选择,为我做事,或者回去等死。

    &rdquo 张小敬保持着沉默,他知道对方并不需要回答,只是在确认谈话的主导地位。

     李泌走到案边,用力一扯,将墙上的白薄宽绫扯下来,露出一幅大唐疆域总图,用拂尘指向北方一处: &ldquo天宝元年八月,突厥内乱,新任的乌苏米施可汗不服王化,起兵作乱。

    朔方节度使王忠嗣联合了拔悉蜜、回纥、葛逻禄等部出兵讨伐,整整打了一年半,如今突厥可汗已是穷途末路。

    &rdquo 他的声音清澈、冷静,十分有条理,就像是排练过很多次似的。

     李泌一边说着,一边从旁边书架上取下一卷以红绸做标签的书录,扔给张小敬。

    这是一卷长幅,上面横贴着一张张纸条。

    纸条上的笔迹都很潦草,长则百字,短则一句,按照时间顺序排列。

    单独看,都语焉不详,但可随着书录徐徐展开,张小敬却越看越是心惊。

     &ldquo二年九月初,朔方留后院传来一份密奏,说突厥可汗派遣了数批近侍狼卫潜入长安,欲对天子不利,以扭转前线战局。

    那些突厥狼卫是草原最可怕的精锐,残忍狡黠,对可汗极其忠诚。

    为了专门策防此贼,朝廷才设立了靖安司。

    &rdquo李泌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ldquo可是突厥人的计划到底是什么,我们并不知道。

    留后院和靖安司拼尽全力,也只是勉强捕捉到了其中一队的动向。

    &rdquo 说到这里,李泌用手指关节轻轻叩了一下松木案几:&ldquo本来靖安司设下请君入瓮之计,想用这一队狼卫钓出其他潜伏者。

    可惜手下庸碌,功败垂成,在半个时辰之前竟让关键人物给逃了!&rdquo 李泌吩咐人把刚才那次行动的往来文牍都取来,让他浏览,隐隐有考校的意思。

    张小敬翻了一遍,指着其中一条记录道:&ldquo突厥人来自草原,对马匹鸣叫最为敏感。

    李司丞你下令清走货栈周围牲畜的时机太早,有声变无声,自然会引起警觉。

    &rdquo 李泌闻言,不由得怔在了原地,此前靖安司有过议论,曹破延是如何识破圈套的,结论莫衷一是。

    李泌一直认为是崔六郎无能才会露出破绽,没想到原因居然在自己身上。

    他本来有意考校这个人,看其有没有真本事,结果反倒让人把自己的错处揪出来了。

     一念及此,李泌先是略有惭愧,可随后却微微笑了起来&mdash&mdash这岂不正是靖安司寻找的人? 张小敬倒是面色如常,他在长安干了九年不良帅,什么诡异奇特的案子都经历过了,这点简单的推断还原,根本不算什么。

     李泌叹息道:&ldquo入瓮之计失败之后,一切线索都断掉了。

    我们唯一确定的是,狼卫一定会在今晚上元灯会时动手!&rdquo说到这里,他看向窗外的日晷,目光凛然。

     张小敬闻言一惊。

    上元灯会向来是酉时燃烛,如今已过了巳时,满打满算只剩下四个时辰。

     靖安司必须在四个时辰里,从百万人口的长安城中揪出所有的突厥狼卫,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张小敬这才明白,为何李泌会如此急切地把自己从死牢里提出来。

    这件事太重要、太难、太急迫,寻常手段根本做不到,这位年轻的官员不得不兵行险招,纡尊降贵地跟一个死囚犯谈话。

     李泌高挑的身材微微前倾:&ldquo四个时辰之内,你能做到吗?&rdquo 张小敬反问道:&ldquo为什么是我?&rdquo &ldquo我查过你的注色经历,你之前在西域跟突厥人打过交道,对付他们应该很有经验;你又做了九年长安不良帅,这城市的情况,恐怕没人比你更熟。

    &rdquo他有意停顿一下,复又抬起一只手,&ldquo只要你能办成这桩差事,我保你个敕许特赦。

    &rdquo 对死囚犯来说,再没有什么比赦免更有诱惑力了。

     可张小敬没有流露出惊喜,他的独眼微微眯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然后恭敬地拱手:&ldquo多谢司丞美意,在下情愿回牢里等死。

    &rdquo 李泌眉角一抖,他居然拒绝了唯一可以求生的机会?为什么? &ldquo长安有一百零八坊,想在四个时辰之内找出几个突厥人,神仙也没办法。

    反正都是死,我现在回牢里,还落得个清省。

    &rdquo张小敬摊开双手,然后转身朝外头走去。

     &ldquo给你授宣节校尉,再加一个上府别将的实职,够不够?&rdquo &ldquo这可不是酬劳的问题。

    &rdquo 李泌的脸色阴沉起来:&ldquo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开出你的条件!&rdquo他不相信一个人会放弃这个机会,除非他不想活了。

     张小敬继续向前走去:&ldquo我已经说了,这与酬劳多少无关,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rdquo &ldquo你恨突厥人吗?&rdquo李泌突然问了个无关的问题。

     张小敬脚步停住了。

     &ldquo恨。

    &rdquo声音无喜无怒。

     李泌的声调陡然提高:&ldquo你那么痛恨突厥人,难道打算坐视这些野兽在长安肆虐?&rdquo 张小敬依然保持着背对姿态:&ldquo长安上有天子百官,下有十万强军,怎么抓突厥人的事,反倒成了我一个死囚犯的责任了?&rdquo他的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嘲讽味道。

     李泌厉声道:&ldquo因为如今能救长安城的人,只有你!&rdquo这话说得近乎无赖,张小敬正要摇头离去,不料李泌疾步向前,不顾身份扯住他的袖子,一旋身挡在他面前,两道剑眉几乎并立在一处: &ld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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