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间刻意弄出很大的欢声笑语。
刚开始,黄一平不明就里,后来就慢慢看出端倪——这些人家与在位领导不同,东西不在多少,要的是个热闹气氛。
冯市长如此一番闹腾,左右邻居知道有人来送过礼,倒比送了什么价值更高,也更重要。
冯开岭在阳城还有一批需要重点关照的人群,每年送礼都不可忽略,而且非得由他自己亲自出面——这就是他工作过的阳城师专那些老领导、老教师。
每年春节之前,都会带领黄一平和司机老关,早早备下些大肉大鱼色拉油之类,也是大张旗鼓来到师范宿舍区,一幢楼一幢楼走过去,一家一家敲开门,凡是当年他在校工作时在位在职、如今离休退休在家的老人,无论校长、书记还是普通老师,人人有份。
这样做的效果,是大家都知道冯开岭念旧谊、有情意、没架子,是个知恩图报的好人。
在位官员,最难得到这样的评价,也最想得到这样的评价。
冯开岭此举,为他在阳城官场挣分不少。
上次省委组织部搞民主推荐,阳城师专里的几个老教师,就是因此而帮了冯开岭的大忙。
此外,送礼时机的把握也非常有讲究。
平常逢年过节普遍跑跑,杨柳水大家洒洒,那属于“平时勤烧香”性质。
现在,随着换届进入倒计时,阳城市长人选之争渐入白热化状态,眼见张大龙、秦众有结成同盟的可能,冯开岭此时借重阳节之名,有选择地送礼攻关,意在随机应变、神兵奇袭。
不过,时下人事问题已经提到省委议事日程,成为一个十分敏感的话题,省委省府现职领导们那儿绝对已成禁地,公开跑动难免伸手要官之嫌,正是当下之大忌。
日前,从中纪委到省纪委,包括组织、监察部门,都已下发文件通知,三令五申反复警告,如果有人一旦顶风作案,必将格杀勿论。
以前,每次大规模党、政换届,哪怕只是村、居委会一级最基层组织,也都有一批倒霉鬼难免撞上枪口,被送上断头台。
因此,从现在往后这三四个月,但凡有点政治头脑的候任官员,都会尽量避免出现在上级领导机关,更加避免出现在现任领导们的官邸。
因此,冯开岭这才特派黄一平急赴省城,重点放在一批老干部身上。
毛处长、印厅长之类虽是离退休了的官员,但他们都居住在省里机关宿舍,冯市长自然也不便在那里跑进跑出。
更何况,即使他亲自出马了,有些话也不好出口。
黄一平深为冯市长充满智慧的决定而折服!虽是送礼小节,也足见其大谋大略。
平心而论,跟随冯市长几年,黄一平不但对他的领导艺术心悦诚服,而且对其送礼艺术也是佩服之至。
由是,他也进一步明白了一个道理:当今社会,送礼即政治,无礼不为官。
57
黄一平的省城之行,相当诡秘。
他的行踪,除了冯市长,只有邝明达知道。
为了确保行动的绝对保密,他向邝明达要了辆车,利用双休天独自悄悄进了省城。
送给毛处长的几样东西,皆由邝明达特别准备,不过是六双草鞋、两百只咸鸭蛋、十瓶糟乳腐,累计价值不会超过四百块钱。
表面看来,那些东西都是十分平常的物件,价格也很低廉。
可是黄一平明白,这三样东西,平常之中却又都有不同寻常之处。
据冯开岭介绍,当年他跟老书记到省城工作,经常随同看望毛处长等阳城籍或在阳城工作过的老同志。
那时的看望,真就只是一般意义上的看望,来客常常两手空空,还要叨扰主人一顿便饭。
有时即使顺便带点东西,也就一袋茶叶、一块阳城年糕之类。
但是,毛处长那儿,每到秋季或年底,老书记必有三样东西要送到——草鞋、鸭蛋、糟乳腐。
后来老书记突然去世,冯开岭接过使命,一直把这种传统延续至今。
在和毛处长接触的过程中,冯开岭与老人结下忘年之交,深得其喜爱。
当年他从省里得以顺利回到阳城,以及后来接任常务副市长,毛老处长都曾出面讲话。
不仅如此,他还从老人身上学到不少东西,尤其是担任分管农业的副市长初期,时常得其言传身教,才很快成为半个农业行家。
也许是革命战争年代养成的习惯,毛处长一生特别喜欢草鞋。
即使在大城市生活了几十年,身边早已不见炮火硝烟,可他依然惯于登一双草鞋,雄赳赳走在城市的繁华街道上。
尤其是从初春到仲秋那几个月,更是草鞋不离脚。
然而,毛处长所需的草鞋,并非当年的那种普通稻草鞋,而是一种名为大米草的水草,加上纯棉布条精心编织而成。
大米草生长于阳城江滩,四角棱形,中间空心,秋天收割上来暖阳晒干,用小木锤轻轻敲击至松软状,与棉布条混合起来很有劲道且不易折断,编织成鞋穿在脚上富有弹性又非常舒适。
过去,这种大米草野生疯长,满江滩到处都是,江边农民经常放牛羊进去随意啃食,如今却因稀缺反而成了宝贝。
要不是邝明达专门请人在江边种下一些,满江滩断难找到几根。
那些咸鸭蛋,也不是平常街市上买到的那种,而是以食盐、黄酒、八角、姜料等十多种作料精心腌制而成,蛋黄略微发黑、味道有些许腐臭,类似平常人家盐卤不足、腌得过头了的那种臭蛋。
这种咸蛋,黄一平小时候也很喜欢,外观虽然不雅,味道却特别鲜美。
糟乳腐本是阳城一大特色,毛处长喜爱的,自然也不是工厂批量生产、商店成箱售卖的那一类,而是完全以地道手工制作,原料和工艺更为纯正。
难得邝明达神通广大,也只有他能搞到如此稀罕之物。
按照电话约定,黄一平特意选择周六下午两点准时到达毛府。
毛处长几个子女都在国外或上海、北京工作,平时就老两口与保姆生活,家里比较清静。
看到黄一平拎进来的几样东西,年近八十的毛处长竟然高兴得像小孩一样。
老人来不及招呼客人,把草鞋一双双在脚上试过,穿着在客厅走两个来回,确认每一双都很合脚、舒适。
之后,又让保姆拿来碗筷,把咸鸭蛋与糟乳腐分别打开尝了,嘴里啧啧有声,连连称好,又逼着老伴、保姆跟着尝过,这才坐下与黄一平寒暄。
“敬老节快到了,冯市长让我专程代表他来看望您老。
这几样东西,都是新近做好,趁新鲜给您送来,免得放时间长走样变味。
”黄一平语气谦恭,态度殷勤。
“哎呀,难得小冯有这份孝心,年年记得我这无用老汉,专门让你跑这一趟。
”毛处长说。
“您老怎么能这样说呢?冯市长经常和我们提起,当年您老对他帮助教育,无微不至。
他说,要不是您百般关心,哪里会有他的今天哟!”黄一平语气异常真诚。
“可惜像他这样有情有义的年轻人不多了。
”毛老感叹道。
“也就小洪和小冯还记得我们。
”毛老夫人也附和道。
“小洪就是你们市委洪书记。
”毛处长解释。
“哦,是吗?”黄一平表现得很惊奇的样子。
接下来,像任何一位同龄的革命老人一样,毛处长开始回忆革命历史,痛陈情、义、礼于他一生中的重要分量。
其中自然提及当年对洪书记的种种提携,以及帮助冯开岭的诸般情状。
黄一平虽不是第一次听到,却只好作出首次聆听状,不时面露惊讶、崇敬的神色。
拉拉扯扯说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毛处长好不容易从往事回忆中刹车,问:“最近小冯还好吗?地市一级政府马上要换届了,他应该没有问题吧?”
正是想什么来什么,毛处长所提,就是黄一平最希望听到的一句。
表面上,他却又不能表现得过度兴奋,只能漫不经心且有点吞吞吐吐地说:“承蒙您老关心,还好吧。
其实有些事情冯市长不让我告诉您,说是怕您操心生气,影响您休息哩。
”
“哦?这什么话?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小黄,没事,快说说什么事。
”毛老果然来了兴致。
黄一平马上便一五一十把阳城当前的情况说了,其中着重之处是那个张大龙如何仗着洪书记的势,在背后同冯开岭争锋捣蛋。
“这还了得!”毛处长听完黄一平叙述,真就有些生气了,一双手竟然轻轻抖动起来。
毛老夫人和保姆一看,马上过来劝慰老人不要生气,有话慢慢说。
黄一平也表现得非常自责,连连说:“都怪我多嘴,都怪我多嘴。
”
过了一会儿,毛处长恢复了平静,眼睛瞄向茶几上的电话机,问黄一平:“小洪现在在哪里?”
黄一平一看时间,正好是下午四点。
他揣摩,平常每逢周六的这个时候,洪书记一般会到办公室来,由身边的几个亲信陪着打几盘乒乓球放松。
“洪书记这时候也许在办公室吧。
”黄一平说。
毛处长朝电话机一努嘴,示意黄一平帮他拨号。
黄一平电话拨过去,响了五六声,果然就传来洪书记熟悉的声音。
他不敢开口,赶紧把话筒递给老人。
毛处长听力不是太好,平常与人对话,音量都要特意加大一些。
他与洪书记的对话,坐在一旁的黄一平听得真真切切。
相互扯过一些必要闲话,毛处长很快转入正题:“马上要换届了,小冯的事情你要关心!像他这样道德人品、能力水平都不错的干部,就是应该大力支持使用嘛。
”
“我对他一向很支持的呀!”洪书记在那边说。
“就我所知,支持得还不够!要像当年我支持你那样支持他!”毛处长嗓门高大,几近于吼。
洪书记连连应承:“好好好,我知道了,您老吩咐了,我能不执行吗?”
“我看中的人,不会走眼。
就像当初看上你,不是一步步走得很顺嘛。
还有,最近省委在找我们这些老家伙开座谈会,就明年省里换届的事广泛征求意见。
我准备联络一些阳城方面的老同志,联合给组织部和省委递个书面意见,建议你到省府来主管农业。
现在一讲经济发展就是招商引资,就是工业经济,农业的老大地位哪去了?中国还是农业大国嘛。
堂堂一省,没有个懂农业的副省长怎么行?”毛处长的话题适时转换到洪书记身上,让黄一平长舒一口气。
他知道,即便像毛处长这样的特殊身份,在和洪书记谈及有关冯开岭的话题时,也只能适可而止,否则,一味纠缠下去令对方疑心或反感了,就会起到相反效果。
看来,毛处长年龄虽老,头脑却十分清醒,而且在官场搏击多年,政治上依然敏锐而老到。
零零碎碎说了有半个多小时,电话那边,洪书记马上总结一般再次表态:“您老放一百个心,阳城市府换届的事我知道怎么办,冯开岭的事我会全力以赴。
关于您给省里写建议的事,就劳您老费心了。
过些时候,我接你们老两口再来阳城住段日子。
”
电话搁下,毛处长朝黄一平笑笑,表情里有些老顽童的调皮,意思似在问:“怎么样,满意吧?”
黄一平会意,马上再次代冯市长感谢道:“您老发话了,洪书记能不给面子?有您这棵大树撑着,是我们冯市长的幸运,也是广大阳城人民的福气。
”
一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