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长。
作为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直到目前为止,冯开岭与邝明达都没有发生过直接的隶属关系。
刚从省里回来时,分管农、林、牧、副、渔等农口一块,与邝明达的企业基本不挨边儿;后来做了常务,又是分管交通、城建、国土、规划、房管,还是和明达集团八杆子打不着。
表面上看,邝明达财大气粗今非昔比,眼睛里除了市委书记、市长两个大佬外,一般的班子成员很少放在眼里。
然而,令黄一平始终感觉奇怪的是,偏偏邝明达还就买冯开岭的账,而且不像对待洪书记、丁市长那样摆在脸上应付场面,而是确实从内心里佩服甚至崇敬。
当今阳城官场,谁人见了邝明达这样的财主不是满脸堆笑、一嘴好话?即使洪书记、丁市长对他也是恩威并施连哄带骗,而冯开岭却时常对他板着一副面孔,毫不留情地批评其上从企业管理不严、下至个人生活不太检点等等方面的瑕疵。
对此,邝明达从来也都不以为忤,相反却表现出心悦诚服。
不过,冯市长私下里也和黄一平多次谈论过邝明达,说:“像这样一个普通工人出身的人,完全凭借自己的刻苦努力一步步走到今天,非常之难得,非常之可贵。
”还说:“可千万不能小看邝明达这样的人,他既然能把一个企业做到现在这个程度,其能力与水平绝不在任何一位局长、县长之下,甚至你就是交给他一座城市,也一样能管理得非常出色。
”说实话,冯开岭如此高地评价一个人,而且是发自内心的真情流露,还不多见。
当然,话也说回来,邝明达虽然为人做事难免张狂一些,但在和冯开岭的私人相处上,总体还算低调,对黄一平这些小兄弟也不错。
平时,邝明达和冯开岭的交往,基本保持着朋友这样一种基调,而较少表面的应景,也从不弄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
冯市长吩咐的事情,不论以何种方式出面,一律百分百执行,没有丝毫怨言与折扣。
包括黄一平有事相求,也是给足了面子。
前两年,黄一平姐夫王大海从棉麻公司财务科长的位置上下了岗,姐姐在电器商城帮人家卖东西收入也有限,房子要更换,孩子要上学,家庭经济一时陷入非常窘迫的境地。
黄一平把情况和冯市长说了,冯市长直接吩咐邝明达办理。
黄一平原本以为,邝明达即使勉强接受了也只会安排个一般性岗位,每月支付千儿八百的了事。
没想到,邝明达不仅马上接受了王大海,而且安排到集团财务部先做出纳,不久又担任了财务总监,拿着比黄一平高几倍的薪水。
这一来,姐姐家的经济状况迅速从地下蹦到天上,不到两年就换了大房子,孩子也上的是收费偏贵的私立中学,目前正筹划送出国读书哩。
想到这里,黄一平又感觉有些对不起邝明达,就好像冯市长的迟到不是因为年处长电话,而是因为他这个秘书安排不周。
于是,他马上给邝明达手机发去一条安慰性短信:快了,我会马上催促!
4
就在冯市长与年处长通话结束前大约十几分钟,黄一平正坐在办公桌前摆弄手机,烦躁且焦急地频频朝对门张望,忽然听到走廊东头陆续响起关灯、关门的声音,接着就有两种轻重、节奏明显不同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黄一平一惊,心想糟了,丁松市长和秘书小吉也才下班,说不定会惊扰了冯市长的电话。
丁松市长的办公室在走廊最东边,与冯市长之间隔了一个四十平米大小的会议室,这个会议室除召开市长办公会外,基本上是市长、常务副市长专用。
因此,电梯往东这半层,主要是丁、冯二位市长及其秘书的空间。
别看丁市长个头不高,身材比小吉矮了半个脑袋还不止,可走起路来却气宇轩昂,有王者风范。
他喜欢穿垫了增高底的皮鞋,脚步着地便显得声音厚重,节奏缓慢而有力,就像打击乐队里的架子鼓。
而小吉自从跟了丁市长,就只穿平跟软底鞋,原本瘦高挺拔的身材慢慢佝偻下来,走起路来更是一溜无声小碎步,总给人慌不择路的感觉,听着就像西洋乐队里似有若无的沙锤。
黄一平不敢怠慢,赶紧迎着脚步抢先站到走廊上。
丁松走到冯开岭门口,听到里面有说话的声音,却又发觉没有开灯,门也关着,就停下来,似乎有推门进去的打算。
这时,黄一平就只得再抢先一步,伸手打开面前的走廊灯,很热情地招呼道:“哦,是丁市长!这么晚才下班呀!”
丁松收回悬在半空的手,朝冯开岭那边努努嘴,问:“怎么,还在找什么人谈话?”
黄一平说:“不是的,在打电话。
”
看着丁松满脸狐疑,又没有挪动脚步离去的意思,黄一平只好进一步解释说:“好像是朱大姐的电话,商量孩子在国外读书的事情。
”
“哦,是这样。
夫妻通话搞得这样神秘呀。
”丁松将信将疑地点点头,自言自语着走了。
目送丁市长、小吉进了电梯,黄一平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落了下来。
说实话,若是遇到别的什么人,包括那几个在楼层另一边办公的副市长,黄一平完全可以采取一种更加放松的态度。
首先,对方不会轻易上来敲门或推门,毕竟常务副和普通副还是有些区别的;其次,若是遇到类似敏感的问题,可以“不知道”三字搪塞过去,最多再附以抱歉一笑。
难不成你一个普通副市长,还会刨根问底地查问常务副市长?可是丁松就不同。
其人本就性格直率,行事张扬,言谈举止处处不落下风。
加之,他是市长,政府一把手,虽然别人进他办公室如果不预约、不敲门,那是一定要遭到冷眼甚至责骂,可他进别人办公室,包括常务副市长冯开岭的在内,往往说进就进,连门都可以不敲。
更何况,光天化日之下,你冯开岭在里面关门闭灯打电话,他完全有资格过问,甚至有权力知道。
这就让黄一平大大地为难了。
于是,危急关头他只好施以计谋,以智慧尽量阻止丁市长的进一步深究。
通常情况下,面对市里的领导,不论这个领导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还是别的领导,秘书是不应当说谎的,这是规矩也是纪律。
黄一平一般比较讨厌别人说谎,自己更加不习惯说谎,因为他觉得人与人之间一旦掺杂了谎言,就什么话都不好谈,什么事情都不好办了。
试想,你说了一个谎,接下来就得用更多的谎来堵塞由此造成的漏洞,这样就会一个谎言接着一个谎言地形成谎言链,不仅诚信的基石因此轰然坍塌,而且未来再多的真话都无法立身、无以为信了。
可是,面对丁市长咄咄逼人的提问,黄一平不说谎又能怎么办呢?难道他会告诉丁市长,是省委组织部年处长的电话?那么,丁市长一定还会有更多的疑问,譬如年处长找他什么事?为什么要说这么久?关门闭灯做什么?最终,黄一平还是要被逼到说谎的路上,因为他懂得有些时候,诚实其实比谎言更可怕、可憎。
不要说冯市长曾经有过多次交代,就是不交代,黄一平也绝对不会轻易说出“年处长”这几个字。
年处长与冯市长的关系,是“党国”最高机密,打死也不能说!黄一平曾经无数次这样告诫自己,此时此刻,这种信念更加坚如磐石。
他甚至觉得,刚才面对丁松市长的盘问,他无异于经历了一次电击、火烙、辣椒水、老虎凳。
说到年处长与冯市长的特殊关系,黄一平从来没听任何人直接说起,他是完全凭借秘书的敏感,从旁慢慢观察、体会而得。
自从做了冯市长的秘书,黄一平就认识了年处长。
不过,起初他并不喜欢那个年处长。
初见其人,瘦瘦弱弱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未曾开口先用警惕、审视的目光把你扫视一番,好像不如此就会从你身上蹦出许多跳蚤害虫。
一旦开口说起话来,又总是给人一种欲言又止、阴阳怪气的感觉。
黄一平感觉此人欠阳光,城府深,不宜深交。
而此人恰恰又是省委组织部仅次于部长的实权人物,掌管着市县干部处,据说有些副部长权力都没他大。
像冯开岭这种级别、位置的官员,不知多少人千方百计地设法接近他、巴结他。
黄一平不久就发现,冯市长特别看重这个年处长,有时甚至超过了副省长一级的领导。
而且,年处长对冯开岭,也同样是另眼相看,完全不同于对待一般地市级干部的傲慢与轻视。
表面看来,他们是早年省委党校的同学,曾经有过同一寝室的经历,可事实上,培养这种关系,冯市长花费了特别的心血与精力。
平时,冯市长每次去省城,无论多么忙,都要打个电话给年处长,但凡对方说有空,一定会去坐一坐聊一聊,而且一般不带第二人随行。
要知道,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有时就是在这样频繁走动或闲聊中产生的,没有足够的交流,何来充分的了解与理解?逢年过节的时候,市里官员都要到省里拜望一些人,很多人只顾了那些管着自己的省级大员,却往往忽视了年处长这类级别不高、实权却不小的“现管”型人物,或者即使考虑到了也是草率应付了事。
冯开岭却不是这样。
无论多忙,副省长、厅局长一级的官员那儿,哪怕让秘书黄一平、司机老关代为上门,话带到礼送到就算心到神知,唯有年处长那儿一定是亲自前往,而且所选物品也必然与别人的不同,倒不是轻重有异,而是品位档次一定要合乎对方的口味,显得受者在送者心中的位置、分量非同一般。
当然,更为主要的是,年处长托办的事情,哪怕就是顶再多的麻烦、冒再大的风险,冯开岭也会心领神会地办得漂漂亮亮。
这一点,黄一平直至后来通过凤凰小区那件事,才恍然醒悟甚至惊觉到——此乃后话。
对于自己与年处长的关系,冯开岭从来不对外张扬,甚至每遇年处长前来阳城公干,他往往还会有意回避,令人感觉他们并不熟悉。
据说有一次,阳城组织部长还郑重其事帮他们作了相互介绍。
这一点,对做了将近二十年组织工作的年处长而言,就显得非常重要,也使他对冯开岭格外欣赏与看重。
像年处长这类组织部官员,不论你和他关系多么亲密,最不希望弄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更不想让人当做一个招牌满世界宣扬,最好在大众面前实左而形右、心是而口非,至于私下里是怎么回事,那就另当别论了。
因此,机关里就有人戏言,最怕同这类组织部官员同车旅游、同桌打牌、同席喝酒,你讲的笑话哪怕掀翻了一车人,他那张政治脸依然板得像块砖;二十四张牌里,他哪怕抓的全是同花顺、通天炸,你也休想从他眼神里觉察出半点端倪;你说了一晚上的劝酒话,喷出的吐沫都能醉倒一头猪,他的杯子依然一滴也没少。
当然,黄一平现在知道了,冯市长与年处长的相处,既不为结伴旅游,也不图同桌打牌,更非喝什么破酒。
他们的友情,是建立在更加高远、更有价值的目标之上。
说到底,冯开岭与年处长都是那种心机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