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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品花监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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盆乃是宋代定窑所出,而且是北定之窑所出。

    这种色黑漆的,称为黑定。

    在当时不甚为世珍重。

    但由于传世极稀,所以现在身价万倍,应视为珍品了。

    ”如烟听了之后,立刻另取一盆,把芍药移过去。

    然后又洗净,交给罗廷玉再行审监。

     罗廷玉摩挲再三,说道:“断断不错,这是北宋时河南定州所烧之物。

    你瞧,这个花盆盆边镀了铜,便是可靠的证据。

    因为定窑惯例是碗碟等覆而烧成,所以缘边无釉,便镀铜以保护之。

    ” 罗廷玉说出这个花盆乃属“黑定”的证据,可见得他不但眼光高明,眼界极广,同时又有真才实学,考据甚精。

    如烟不能不衷心信服,顿时对他另眼相看。

     她这时才发觉这个年轻士子长得丰神俊逸,自有一种磊落而又儒雅风流的气度。

    这种人品,她此生尚是第一次看见。

    杨师道从斋中走出来,罗廷玉替他们介绍。

    如烟一瞧此人相貌,又是一怔。

    原来杨师道虽然远不及罗廷玉俊美,但却另有一种清奇高古的风味。

    他那疲削多骨的面上,却有着广阔的天庭,显示出他智慧过人。

     罗、杨二人亦感到这个女郎很不平凡,莫看她衣服朴素,但却散发出天真自然之美,那两颊上健康可爱的血色,更便她显得脱俗可亲。

    他们真想不通这个地方怎会容得这位姑娘的存在?这好比是芜杂的庭园中,茁生出一丛极稀罕名贵的品种一般,令人觉得这是奇迹。

     杨师道也参加他们的谈话,他对花卉之道亦是内行,是以大家谈得很是投缘。

    而罗、杨二人除了这些话题之外,绝无一语涉及别事,例如这是什么地方?主人是谁?她是什么身份等等。

     不久,罗、杨二人都观察出章如烟之所以具有健康愉快的特质,乃是由于她接近自然,爱好花木的缘故。

    她这种特质,衬上她秀丽的面貌,明亮的眼睛,实在能令任何男性倾倒爱慕。

    他们谈得那么融洽,以致中饭送来之时,她才发现已经是中午时分。

    她临走之时,笑着向那个年轻俊仆打个招呼,道:“阿俊,他们都是很有学问的好人,你要好好的侍候他们才好。

    ” 阿俊躬身应了,她才姗姗走出院外。

    下午未时之际,如烟又来到这忘忧斋。

    她热络地跟罗、杨二人打过招呼,便开始动手整理两间屋子。

    这儿的桌椅窗门和地上都由阿俊打扫过,她只是拂拭那些书籍古玩瓷器等物。

    罗、杨二人当然不好意思坐着不动,都帮忙她搬取拭拂。

    当她打扫那些书籍之时,问起杨师道的看法。

     杨师道说道:“这些宋元版本自然十分珍贵,可惜颇多膺物。

    据愚下之见,大概只有那套汉书和那一套三国志是真的。

    ” 如烟讶道:“若然你说得不错,那么我以后就不必如此加意保护其他的书籍了。

    ” 杨师道笑道:“愚下可不是建议你这样做,只不过说出管见而已。

    ” 如烟也笑起来,道:“其实我也有点怀疑其余的都是假版本,只不过乏人指点,难以征信。

    ” 杨师道说道:“那一部班固作的汉书,弥足珍贵,曾由元代名家赵松雪所藏,刻版的字体极精美方劲,有欧柳笔法,乃是宋版本中的精品。

    至于那套元版三国志,亦极珍贵,乃是元大德年间集庆路儒学梓版。

    ” 如烟听到此处,可就不由得不深信这个饶有高古之意的年轻人,真的精于版本之学了。

    她随手□起一卷白虎通,问道:“这一卷当然是伪版无疑了,却不知如何能假伪得如此迫肖真的宋版?” 杨师道接过来瞧了一会,才道:“假宋版书的手法极为神妙,他们将新刻摹宋版书,用微黄厚实竹纸,或川中出的茧纸,或用糊背方廉棉纸,或是孩儿白鹿纸,筒卷后用槌细细敲过。

    此法称为‘刮’。

    再用浸去臭味之墨印成。

    ” 如烟瞠目道:“原来手续这般繁琐,无怪几可乱真了。

    ” 杨师道摇头道:“还有许多手法呢!例如将新刻之版中故意使残一两处。

    或使纸张弄湿霉烂三五张,使破碎而加以重补。

    ” 如烟道:“这些手法真了不起,天下间恐怕没有几个人瞧得出这原是新刻伪本了。

    ” 杨师道道:“伪版书的手法还多着,又例如改刻开卷处的一二序文年号。

    或贴盖今人注明的刻刊名氏,留空另刻小印,将宋人姓氏扣填。

    又两头角处,用砂石磨去一角,或作一二缺痕,用灯燎去纸毛,仍用草烟薰之使黄,俨然是古人的伤残旧迹。

     又或是把整套书放置在米柜中,让虫蛀蚀,透漏蛀孔。

    这些手法,都相当高明,只有内行人才瞧得出来。

    ” 如烟听得瞠目结舌,过了一会,才笑道:“杨先生大概曾经做过伪版书的生意,不然的话,怎会如此内行呢?” 杨师道笑一笑,道:“伪版书还不算多,书画膺品更难辨认,而且因为获利甚钜,数量可就更多了。

    ” 如姻突然垂首寻思,想了好一会,才抬头道:“我那边藏有许多字画、珍版书、古玩、瓷器等物,不但无法监定真伪,甚至有些是什么名称都弄不清楚。

    ” 罗、杨二人大感兴趣地望住她,等她说下去。

    但如烟却又沉吟起来。

    罗廷玉道:“姑娘可是有意让我们前往开开眼界?” 如烟道:“虽有此意,但庄主不知答应不答应?” 罗廷玉颔首道:“这倒是不易交涉的难关,我觉得那位莫庄主凶得紧。

    ” 杨师道道:“罗兄万勿乱发议论,万一莫庄主乃是章姑娘的什么人,岂不教她为难?” 罗廷玉憬然道:“对不起,这种情形的确使章姑娘难以自处。

    ” 如烟淡淡道:“不要紧,反正我也不喜欢他。

    我若不是为了这个忘忧斋的许多花木,还有这些古雅珍贵之物,我才不到莫家庄来呢!” 罗廷玉愕然道:“然则姑娘竟不是居住在此庄之中?” 如烟道:“当然不是,不过我小时候住过许多年,自从先慈弃世之后,我就离开了。

     ” 她的来历身世,以及踪迹都如此奇怪。

    罗、杨二人心中更增加探索的兴趣。

    他们随即谈起别的话,罗、杨二人甚是小心,不敢出口追问这件事。

    直到晚饭之时,她才离开。

     次日,她一整天都没露面,第三天早晨,她笑着跑进来,道:“行啦,两位先生可以移驾到蜗居去。

    我猜你们一定也愿意出去走一走。

    ” 罗、杨二人当然十分高兴,当下跟她出去。

    一路上只碰见两三个仆人,好像偌大一座庄院,人数却甚稀少。

     他们竟是走路出庄,罗、杨二人在阳光之下,见到田野景色,登时心胸大爽,但觉此处景物之美,冠甲天下。

    这当然是他们闷了许多天的缘故。

    事实上此地景色,与江南各地差不多,甚至还差劲一点。

    因为江南田野间,处处见到村庄人烟。

    但这莫家庄周围,竟瞧不见有什么村庄,显得荒凉冷僻。

    不过四周的水田,并不荒芜,可见并不是真的荒僻。

    他们沿着平坦的大路,走了数里,路边有一座凉亭,古树数株,覆荫甚广。

    亭左有条岔道,如烟当先走去。

     罗廷玉叫道:“姑娘等一等。

    ” 她停步回头,问道:“什么事呀?” 罗廷玉道:“鄙人只想请问一声,莫家庄之人,既然把我们掳到此地,明知非出自愿,怎敢放心大胆让姑娘一个人带我们出来?难道不怕我们趁机逃走?” 如烟道:“你们要逃走的话,我有什么办法呢?” 罗廷玉道:“这话答非所问,鄙人问的是那位莫庄主的想法。

    ” 如烟道:“他可以拿我抵罪呀,但我却不怕他,谅他不敢对我怎样。

    ”至此,已显然的她有暗助他们逃走之意了。

     罗廷玉表现出很热心,四顾周围形势。

    杨师道却毫不盛兴趣,管自走他的路。

     罗廷玉随即发觉了,讶道:“师道,你可是怕被他们追上?” 杨师道道:“当然啦,试想,我们现在处身在什么地方?还不知道。

    又没有车马使用,请问能跑多远?说不定跑了半天,又回到老地方,那才冤呢!” 罗廷玉面色一沉,严肃地道:“这样说来,你愿意留下而不赞成逃走了?” 杨师道点点头,道:“小弟绝不赞同逃走之计,这条路断断行不通。

    ” 如烟沉默地听他们谈论此事,她老早就觉察出他们是两种十分不同的性格,可以说是相反的性格。

    所以他们意见相左,在她看来,乃是合情合理的现象。

     罗廷玉道:“我有机会决不放过,但你既不肯定,我就只好放弃此意。

    ” 杨师道立刻反对道:“以小弟愚见,我们应当分道扬镖,较之共进退更为有利。

    ” 这话使如烟也大感兴趣,伸长脖子来听。

    杨师道解释道:“假如文举兄你逃得掉,于我并无害处。

    看情形他们本来就没有加害我们之意,假如你能脱身,说不定他们还得赶紧放了我。

    又假如你被抓回来,由于我们不是一齐逃走,他们怒气也将小一些,你说是也不是?” 罗廷玉沉吟一下,道:“这话听起来有点道理,不过我可不相信他们没有加害我们之意。

    ” 杨师道道:“若然如此,你更是非走不可。

    不要因为小弟之故,而改变计划。

    ” 罗廷玉摇摇头,踌躇不决。

    章如烟指着前面,道:“到啦,我现在就住在那边。

    ” 他们举目望去,但见一片高坡上,绿树、翠竹间,露出一角飞檐。

    远远望去,颇有诗情画意。

     她接着又道:“罗先生今天别走,你们第一次出来,庄里一定派人远远监视,还是留到明天或后天,他们戒心稍减,便容易得多了。

    ” 她嫣然一笑,又道:“当然这里面有我的私心。

    我实在很希望罗先生替我监定一些不知年代名称的瓷器。

    先母在日,也曾请过几位博学之士前来监赏,但他们懂得比罗先生少。

    ” 罗廷玉没有异议,事实上,他也很想弄清楚这个女孩子的底细。

    怎在这个奇异诡密的世界中,却有如美丽的小鸟一般,自由地飞翔高唱,健康活泼,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而她居然不怕那个庄主莫义□她抵罪。

    因此,任谁都不禁要问:她是谁?何以不怕莫庄主问罪?她真心帮助罗、杨二人逃走么?为什么?这些疑问,使罗、杨二人都极感兴趣,非弄个明白不可。

    当然这些疑问不可以直接向她探询,只能从侧面查究,并且用事实来证明。

     他们从一条平坦的道路往高坡走去,走了一程,便是齐整的石级。

    一路拾级而登,但见景色雅致,恬静异常。

    石阶走尽,便是一块草坪,四周有些参天古木。

    她居住的屋宇,就在这幽美的景色之中。

    最前面的是一座雅致的楼阁,后面还有数座屋宇。

     罗、杨二人所学甚博,见识亦广。

    一瞧这座楼阁的飞檐高翘远出,有跃然欲飞之态,便晓得这是一座木楼。

    如若是砖石材料建造,便只能造拱式而不能造这等楣式了。

     正因他们瞧出楼宇建造的质料,所以推测得出这座屋宇建成的年代,不会太久。

    这是由于木质易于朽坏,本来就不能耐久,加上他们精细地查看过檐角的位置和角度,发现并无异状。

     他们深知木工建筑屋宇之时,从不制作精详正确的图样。

    只作一个不完全约略图。

     所以尺寸长短,各部分之配置,从无精密规格,糊里糊涂的就动手建造。

    因此,全国各地都常见的一种形式,那就是檐反翘向上的构造,虽是颇费苦心,但由于意匠不充份,加以接续之法不完善,工程马虎粗糙,年代稍久,檐面便呈挫折或甚至下垂。

     罗、杨二人由这一点判断,深信这一处屋宇历史不会太久,大概只有十年八年而已。

     他们走入屋内,如烟笑道:“两位先生请坐一会,我得亲自去泡茶敬客,然后才劳驾监定那些物事。

    ” 这时一个女孩子,大概是听到声音,从后面走出来。

    她的衣服装束与如烟没有什么分别,但却叫了一声“小姐”,可见得她乃是个婢女身份。

     罗廷玉忙道:“我等岂敢有劳姑娘。

    ” 如烟笑一笑,道:“你们两位都是不平凡之士,起居饮食都很讲究,别的倒还罢了,但这□茶却非同小可,我怎敢让杏儿随便泡两□上来奉客呢?” 章如烟吩咐一声,杏儿便转身入内。

    不一会,搬出一套茶具。

    接着又搬出火炉和一瓶泉水。

    她很快地烧燃炭火,注水铛内烹煮。

    他们坐在楼下这座厅内,如烟陪他们闲谈着,话题不外是四壁悬挂着的字画,以及一些形式古朴,用粗藤制造的家俱。

     过了一会,水已煮沸,如烟站起身,作一个“请”的手势,罗、杨二人站起身,只见距那火炉不远处,已摆好一张紫檀木矮脚几,几上放着一套茶具。

    几边另有三个缎面的软垫。

    他们走过去,各自在垫上落坐。

    这时候,他们可就明白何以靠近木几这边有一道窗户,开得这么低。

    敢情现在他们等如坐在地上,仍然可以眺望外面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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