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否再考虑考虑?”
“你们神霄派是修道之人,也觊觎天下么?”戚函背过右手,指间捻着数枚淬雪银芒。
他暗暗运劲,小心异常,但嘴上还是不饶人地挑衅着。
韩卿看着他,然后,缓缓低头。
那一刻,戚函挥手,将“淬雪银芒”尽数射出。
韩卿却淡然一笑,拔出了佩剑,将那些银针一一击落。
他手腕一转,翻个剑花,短剑光华流转,眩人耳目。
这番举动,自是嘲笑无疑。
戚函皱眉,纵身攻上。
韩卿的身姿轻巧,避开的每一招都是险过,但恰是这样的险过,让对手更加急躁。
戚函的武功杂乱,毫无路数,一直以来都是以奇招取胜。
但此时此刻,面前的人却冷静到让他慌乱。
韩卿每卸他一招,都让他心中纠紧一分。
而让他更为担忧的,是到现在为止,韩卿都没有使出冥雷掌的意思。
他心思一乱,手上的招式也慢了半分。
只是一瞬的闪神,他的手腕便被擒住,动弹不得。
“戚少侠,你武功不弱,但要胜在下,还欠些火候。
”韩卿不温不火地说道,“九皇神器,乃天下大凶之物,交由本派保管,才是上策。
”
“哼!”戚函一脚踢向韩卿的胸口,脱离了钳制,道,“可笑,你既知道九皇神器乃是大凶,就也该知道,我戚氏早就将九皇尽毁。
这天下,早就没有九皇神器了!”
韩卿看他一眼,“家师的星占从不出错。
”
“我让他错!”戚函话音刚落,便从腰间抽出了一根长鞭。
他猛力一挥,只见那长鞭原是片片刀刃,锋利无比。
刀刃擦过街面岩石,竟生生将岩石碎开,碎石崩裂,四散激射。
韩卿皱眉,执剑闯进了鞭影之中。
刹那只见,剑光四溅,鞭风凄厉,好不骇人。
戚函的攻势虽然厉害,但鞭法不同刀剑,若不是数年苦练,根本操纵不了这样的刃鞭。
韩卿表面上毫无招架之力,但除衣角被划破之外,毫无损伤。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韩卿的脸上,渐有了笑意。
他侧身,避开鞭刃一击,随即起手,将剑刃抵上了鞭锋。
一瞬间,刃鞭受力反弹了回去,直袭向了戚函。
戚函匆忙躲闪,却依然被锋利的鞭锋划伤,倒在了地上。
韩卿收剑,对门下道:“带他回去。
”
“是。
”门下略微停顿,问道,“那这女人?”
韩卿抬眸,看到了站在一边的滟姬。
自始至终,她都不曾离开,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这场战局。
她脸上的神情温和平静,丝毫恐惧惊惶,就仿佛她只是一株柳,一朵花,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似的。
韩卿走到她面前,问道:“为何不逃?”
滟姬抿唇,笑了起来,无惧亦无邪。
看到她笑的时候,戚函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
那一刻,有多少男子心旌荡漾,他不想知道。
只是,那一瞬的疏忽,足以让他反击了。
他猛地起身,将怀中的淬雪银芒尽数射出。
这般胡乱的招式,让众人防不胜防。
戚函跃过韩卿,拉起了滟姬,纵身离开。
韩卿避开银芒,定下神来的时候,那两人早已不知去向。
韩卿看了看负伤的门下,轻叹着笑了起来,“……美人哪……”
……
六月的天气,倏忽无常。
近午时分,阴云密布,雷声震耳。
狂风缠绕着湿气,化为了暴雨,倾泻而下。
出城五里,有一处城隍。
传说有求必应,平日里香火鼎盛,而此刻,也成了避雨的好地方。
行人三三两两地聚在庙中,边避雨,边拉扯家常。
而在庙中角落里,坐着一男一女。
男子似是很疲惫,倚着墙昏然欲睡。
而那女子,披头散发,满脸污泥,看起来狼狈不堪。
那时,庙中躲雨的人又怎会料到,这两人一个是名震天下的戚氏铸师,一个是艳冠群芳的第一美人呢?
戚函身上的伤势虽不致命,但血流不止,痛楚已近麻木,意识开始模糊起来。
滟姬抬手,正想替他止血。
戚函却丝毫不领情,略有些粗暴地挥开了她的手。
滟姬的表情有些惊讶,但眼神依然是含笑的。
“你除了会笑,还会什么?”戚函压低声音,语气里尽是不满。
滟姬想了想,道:“奴家还会唱曲儿,弹琴,诗画……”
“服侍男人?”戚函不客气地道。
滟姬看着他,不说话。
“只要有钱,让你跟谁走都行吧?”戚函的语气轻蔑无比。
滟姬笑了,道:“现在你买下了奴家,奴家便是你的。
”
戚函也笑,“我死了呢?”
滟姬答不上来,低头思忖。
他等着她回答。
等着她抬头,告诉他答案,但终是耐不住伤痛,沉沉睡去。
……
他醒来的时候,耳边充满的依然是雷鸣和暴雨声。
点点的水滴落在他的额上,让他清醒了过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躺在干草之上,身上盖着褪下的衣裳。
他起身,发现自己的伤口尽数包扎,已无大碍了。
他四下看看,这里,依然是先前的城隍庙。
只是现在天已全然黑透,先前避雨的行人早已尽数离开,偌大的庙宇里,只剩下了他一人。
屋顶的瓦片微有些渗水,冰冷的雨落在他肩上,让他一阵寒冷。
“你醒了?”
那时的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个声音。
温软柔和的音调,仿佛能揉进肌骨一般。
滟姬抱着柴火,走到他身边,蹲下。
“你先躺下,我来生火。
”她笑着,说道。
戚函并未照做,他坐着,看她艰难地用燧石取火。
雷雨倾盆,燧石本就不易打着,她试了很久,直到手指都磨红了,才击出了一星火花。
而那些沾湿的木柴,又岂是容易烧着的。
好一番功夫,才见青烟冒起。
滟姬被那青烟呛着,咳嗽了几声,注意到戚函的目光。
她抬头,略有些尴尬地笑,“奴家手拙,让你见笑了。
”
戚函轻轻地抬手,替她擦拭着脸上的泥灰。
他的声音,微带着一丝沙哑,“为什么不走?”
滟姬看着他,微笑着,用平淡的语气道:“我是你的。
”
他无法思考,也不想去思考。
那一刻,他唯一想做的,只有一件事:他伸手,揽她入怀,不由分说地吻上了她的唇。
她睁大了眼睛,有了一瞬的挣扎。
只是,随即,她温顺地闭上了眼睛,小心翼翼地回应他。
初始时,只是试探的碰触,拙劣的舔舐。
那始终不可一世,带着轻蔑眼神的少年,竟也有这般未经世事的青涩。
她不禁微笑,轻咬着他的下唇。
那种微微的酥麻,如同最挑衅地煽动。
而那煽动之后,便勾起了最狂热的回潮。
无法按耐,不能克制。
一夜的轰鸣的雷声,落在肌肤上的雨水的温度,压抑而激烈的喘息……若干年后,依然刻进了肌骨,无法磨灭……
……
美人如刀[中]
番外——
那一夜之后,戚函才明白,即使得到了,也无法将自己心底的狂躁减轻一丝一毫。
而滟姬却恰恰相反,她的平静温顺,就像是柔水一般。
她说过,她是他的,于是,她安静地走在他身后,无论他的步调是快还是慢,只要他回头,便能看见,她停步,笑得温柔。
然而,那种温柔,让他的思绪如绞,不得平复。
一把刀就能换来的温柔,有多少分量?他还清楚地记得,在他拿出那把刀之前,她穿着大红的嫁衣,为另一个男人微笑……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绪竟能被这些想法完全占据,直到有人挡在了他面前,他才回过神来。
来者,是两名男子,皆是三十上下,肤色黝黑,身强体壮。
“当家的……”一名男子开口,恭敬道。
戚函抬眸,道:“我知道了,随你们回去就是了。
”
他转身,看着滟姬,“你不必再跟着我了。
”
滟姬一惊,脸上的笑容消失。
戚函的嘴角带着笑意,眉峰轻挑,道:“你也看到了,我现在被神霄派追杀,你跟着我,就不怕牵连?何况,我戚氏门规,弟子均要隐姓埋名,避居山野。
跟着我,可就再也看不到这花花世界了。
……你现在已获了自由身,难道不该感激我?”
滟姬几步走上前,轻拉着他的衣袖,“奴家已经是你的人了,若是奴家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奴家改就是了。
你不要赶奴家走,求求你……”
滟姬说着,眸中微有泪光泛起。
戚函低头,声音里含着笑意,“你这又何必,凭你的容貌,还怕嫁不到好男人?”
她的指尖微微泛白,声音里满是忧戚,“……奴家今生只认定你一个……”
听到这句话,戚函沉默。
好一会儿之后,他开口,道:“你爱跟便跟,与我无关。
”
他说完,转身离开。
滟姬的脸颊已被泪水湿透,她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走在他身后。
……
戚氏门人,皆隐居在一处山谷。
山谷四周草木茂盛,入谷的道路隐蔽,绝非寻常人家所能达到之处。
谷内的戚氏门人自成人家,如同村落。
门人冶铁铸器,从农具到兵器一应俱全,每月十五,便将铸器拿出谷贩卖。
而门人之中,唯有戚氏当家,才能在兵器上冠上“戚”字。
山谷最深处,有一处楼阁,便是戚氏当家的住所。
初到这里的滟姬,依然是小心翼翼的。
戚函领着她,走上了阁楼顶。
他伸手,推开了楼顶的房门。
房中的东西,让滟姬愣在了原地。
那是整整一屋的财富:桌椅上,摆满了整箱整箱的金银;十几株一人高的珊瑚,挂满玛瑙绿松;成块的水晶杂乱堆叠,珍珠、玉石随地散落,仿若岩砾……
戚函看了滟姬一眼,略带不屑地笑了笑。
他迈步进屋,一边走一边踢开挡路的珍珠和玉石。
他走到桌前,在珠宝中翻了翻,取出了两三支白玉发簪。
而后,走到滟姬面前,将玉簪递上。
滟姬看着那些玉簪,有些不解。
“你不是喜欢这种东西么?拿去啊。
”戚函开口道,“若是腻了白玉,这里还有玛瑙珍珠……”他说完,将玉簪塞进了滟姬手里,随即,就留她一人在房里,独自离开了。
滟姬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三支发簪。
她选出一支玉簪,把剩下的两支放回了桌上,然后用发簪绾起了青丝。
她转身出门,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头,看着那满室的珠宝。
她静静微笑,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山谷的日子,与世隔绝。
虽有四季变幻,却让人迷惑了时间。
生活,亦是一成不变。
他和她,虽有夫妻之实,却始终没有行礼,亦没有名分。
谷中的戚氏门人深谙他的性格,也都知道这天下第一的美人,是用刀换来的。
他换来的东西,大都只是一时兴起,结局也只有一个。
身为戚氏当家的他,只选每年的五月丙五铸一把刀。
而后离开,一月之后,带着用这把刀换来的东西重回山谷。
每一次,他换到的东西都不尽相同。
武功秘籍,珠宝古玩,奇珍异兽……只是,不消几日,他便把那些珍宝弃置在顶楼的房间,再不理会。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冷淡日益加剧。
而与之相反的,她的温柔却丝毫不变。
他的冷淡也好,无视也好,她都笑着接受,温顺地跟从。
那种温情,可以感动任何人,却似乎不能打动他。
即使,她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也丝毫没有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的不在乎,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渐渐的,有人开始唏嘘,有人开始惋惜,甚至有人觉得,她爱错了人,付错了温柔。
这样的传言,渐渐从山谷中蔓延出去,扩散至了天下。
不久之后,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滟姬,是被一把刀换走了幸福,还爱上了换走她幸福的那个无情男子的可怜的弱女子……
听到这些传言的他,嗤之以鼻。
……
绍兴十一年的冬天,大雪。
他温着一壶酒,半倚在榻上,看着窗外的雪景。
漫天雪花飞扬,谷中腊梅香彻。
她打着伞,站在梅林里。
刚满五岁的女儿,牵着她的手,笨拙地采摘着低枝上的梅花。
他端着杯中的酒,忘了喝……
她的笑容,一如他第一次见到时那样,美得让人心醉。
他却始终不知道,是该醉在那温柔里,还是秉着骄傲,让自己清醒。
他放下酒杯,走出门去,站在漫天纷扬的雪花下。
看到他出来,她牵着女儿,走到他身边,替他打伞。
“外面冷,奴家替你取件衣服?”她开口,温柔地询问。
他不回答,低垂的视线,扫到那脸颊冻得通红的小女孩。
孩子睁着水亮的眼睛,带着陌生和畏惧看着他,许久,甜甜地微笑。
他却在那一瞬间,移开了视线。
他皱起眉头,看着谷口的方向。
风雪中,身影渐渐清晰,一个着蓑衣戴斗笠的男子,抱着一个约莫四岁左右的小女孩,缓步而来。
谷内的戚氏门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严阵以待。
那男子抬了抬斗笠,谦和地开口:“抱歉,我无意冒犯,只是被人追迫,不得已才闯入。
还请主人行个方便……”
听到那声音的时候,戚函笑了起来。
他纵身跃起,落在那人面前。
“鬼师韩卿大驾光临,在下怎能‘不便’?”他朗声,笑道。
那男子微惊,抬眸看着他。
随即,眉宇间便染上了无奈,“戚函……”
“既然来了,就算算五年前的那笔账吧!”戚函说完,起脚踢向韩卿的胸口。
韩卿连退几步,避开他的攻击,开口:“慢着……我……”
戚函却丝毫不假理会,他取下腰间的刃鞭,狠狠抽了过去。
一时间,满地的白雪震起,模糊了视线。
韩卿皱眉,用单手抱着小女孩,腾出右手,聚气出掌。
掌风刚劲,冲开了白雪,也震开了鞭刃。
两人之间有了短暂的间歇,只是杀气愈盛,一触即发。
“小小肚子饿了……”细小的声音,带着无畏的天真,在寂静的僵持中响起。
韩卿的眉宇一动,杀气消失无踪,身形的戒备也弱了三分。
他浅笑着望着怀里的小女孩,哄道:“乖。
”
戚函看了看韩卿怀中的瘦小的小女孩,同样是冻得通红的脸颊,略带陌生和畏怯的眼神。
他突然笑了起来,右手轻甩,收起了刃鞭。
“远道是客……”戚函拍拍身上的雪,笑道,“我可不想让人笑话我戚氏没有待客之仪。
”他转身,轻巧地挥了手,“进屋喝杯酒吧……”
韩卿看着他的背影,脸上有了微笑,举步跟了上去。
吃过饭,两个小孩子就玩在了一起。
戚函和韩卿坐在屋内,酒温在炉上,静静冒着热气。
戚函倒了一杯酒,递给韩卿。
韩卿接过,轻啜了一口。
戚函笑笑,道:“我听说,你离开了神霄派……今天难不成是被神霄派追杀?”
韩卿笑着,道:“只怪我当年没听你的话。
九皇神器,乃天下大凶之物,根本不是凡人能染指的……”
戚函不屑地笑笑,“废话。
若非如此,我戚氏早就坐拥天下,何必隐居在这荒僻山谷?世人肤浅,连这样的道理都想不明白……”他抬眸看着韩卿,“你看来,是想明白了。
”
韩卿点了头,饮尽杯中的酒。
“多谢你的酒,告辞。
”韩卿放下酒杯,道。
戚函抿了口酒,道:“……去临安?”
韩卿稍稍惊讶,但立刻恢复了平静。
“是。
”他回答,简短明了。
“看来,你背叛了神霄派,却没有背叛岳元帅呢……”戚函道,“只是,要杀岳元帅的是当今天子,以你一人之力,能做什么?”
“我什么都不会做……”韩卿笑道,“只是去送行罢了。
”
“送行?”戚函皱眉。
“他若不想回朝,天下又有谁能逼得了他?”韩卿笑笑,从怀里拿出了一张纸,递给戚函。
戚函略有些不解,他展开那张纸,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了。
他惊讶地看着韩卿,说不出话来。
“九皇现世,天下归一……”韩卿的笑容里,带着无奈,“这东西本就属于戚氏,就算是物归原主了。
”
戚函看了看那张纸,沉默半晌。
然后,将它放进了火炉中。
戚函吁口气,拿起了酒壶,“要不要再喝一杯?”
韩卿的眼睛里,刹那染上了笑意。
他刚要回答,突然,腿一下子被抱住了。
他身形一晃,表情立刻变得哭笑不得。
韩卿俯身,抱起那小女孩,笑道,“小小,不是让你不要这样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