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四四帮的掌法见面,目的是向对方讨回一笔七八百块钱的欠款。
那四四帮乃是四四东村的兄弟—之所以称四四,又是因为四四东村乃四四兵工厂任职军士官兵所居住的眷村,此村出身的小太保据传都有改造枪械的本领,是以在台北县市一带颇具威望。
徐老三同那掌法见了面、取了款,随口聊了起来,居然十分投契—原来徐老三也是个军事迷,对各型火器的构造、性能乃至材质款式可说是了若指掌、如数家珍,很令对方惊讶叹服。
那掌法谈得兴起,提到一款军队自行研发的大口径手枪已经完成诸般测试,即将进入量产。
此枪一匣可装填十三发子弹,口径有九厘米,装弹后重量仅一千一百公克—在一九六年代的中期,这恐怕称得上是全世界最先进的手枪之一了。
那掌法偷偷告诉徐老三,这样的枪不是拿来“反攻大陆”的,是要卖给阿拉伯人换石油配额的。
而且—他手边正好有一把。
两人遂相约到吴兴街底拇指山中试射了几发,果然见识了这枪的威力,其兴高采烈,自不在话下。
可是徐老三同那掌法这一往还,非但耽延了向帮主复命的时间,于往返拇指山途中,还与一名血旗弟兄不期而遇,给摆了一道—显然,徐老三未经本帮长老许可,擅自出入他帮地盘,且状似颇有私交的模样,这是非同小可的过失,一旦追究下去,势必没完没了。
偏偏就在这天傍晚,徐老三在回家的公车上听见两个男子在交谈,其中一个说起他去了重新开幕的新生戏院,片子演到一半,他刚抽完两根烟,忽然前座的一人回过头来说:“先生,借个火罢?”这人打火机往前递了,磨轮“叱”的声打着,火光抖处,只见前座并无一人,而是一大捆子扎成人形的冥纸。
这个故事登时吓了徐老三一大跳—他认真相信公车上说这故事的男子的确遭遇过那冥纸的惊吓,因为它太离奇、太可怕,也因之而不像一个任何人能编得出来的故事。
于是他借用了这个故事,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给吓呆吓傻吓孬掉的瘪三—只有这样,他那个年代的小太保们才会无风无浪地放过他。
“可是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徐老三嘴里这样问着,却并不表示我应该答他的话,他紧接着我一摇头便冷冷笑了声“哼哼”,说,“我是从那把枪上看出苗头来的—当年在‘新帮’里四四排名第六,从老大到老幺不过十七八个人,这个帮很少出来和人拼地盘、动刀子,可是地位还在竹联和南机场之上,为什么?因为他妈的人家都是专业的,都有技术,而且都知道哪里有大生意。
我说的不是保护费那种小鼻子小眼的钱,是真正的大。
生。
意。
你知道人家是怎么搞的吗?”
兵工厂的二代子弟平时不过是身背书包、头戴大盘帽的中学生,上弹子房敲两下斯诺克已经算是十分出轨的行径了,其中有一大半连烟都不抽—为的是免得被少年组盯上,惹出无谓的麻烦来。
可是这一票看来不像小太保的痞子人人都有“家学”;他们的父执辈—有的是兵器学者、有的是工程师、有的是工匠,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有军人身份,他们却从来不知道,住在同一个村子里的小家伙们会悄悄聚集起来,把各自那一点点零碎的武器知识像堆积木一样地拼凑起来。
日子久了,就不只是谈天说地而已;他们开始计划,如何以组装零件的手法真的去“完成”一把枪。
由于兵工厂就在旁边,对外虽有严格的监控管制,对自己人却常懈怠轻忽—尤其是小家伙们。
等到这批小家伙长出喉结和微髭,说话变了声调,话题经常涉及女人的时候,已经陆陆续续从兵工厂的库房和垃圾桶里运出来成吨的小零件。
四四帮成立之后,谣传他们埋在吴兴街靶场和拇指山里的小零件已经足以配备一个旅的兵力。
真正的局面还不止于此—四四帮自掌法以上的五名主要成员还有能力设计款式更新、火力更强的小型武器—直到我和孙小六的大逃亡接近尾声时,“国防部”才公开宣示:自行研发制造的一种九手枪已“进入量产”,型号为“T75”,意思是一九八六年研发成功的。
事实上,此枪早已秘密外销多年,且果如四四那掌法所说:卖了不知多少万把给阿拉伯国家的军警配用,以之争取了不少原油配额。
至于“T75”和徐老三在一九六七年左右所见到的那一把样枪之间的差别则是:“T75”一匣可装填十五发子弹,而装弹后的总重量只有九百六十公克—改良此枪的工程师正是那个小太保掌法本人;也正因为此人的军火生意做得太大,失风被捕,以专长特殊而为军方所吸收运用,终于在近二十年后改良了那把样枪。
只不过在徐老三为我上了有关黑社会种种的那一课之际,我们都还不知道“T75”这玩意儿将在四年之后堂皇问世,也都还不知道它的子弹打在肉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然而—在小五和孙小六来到村办公室之前—我起码搞清楚几件事:徐老三装孬退出帮派并不是出于胆怯恐惧,而是因为他发现了混黑道这件事的长远性、经济利益和掌握权力的物质基础。
此其一。
另外,无论老帮或新帮都和负责侦防工作的“安全局”,以及归属此局督导或管辖的“警备总部”、“国防部”情报局、“调查局”等老二单位有一定程度的关联。
此其二。
再有什么的话,就是那些看似发生在多年以前、遥远之处,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一些事必定和我这个人有一点牵丝攀藤的关系。
此其三—也是徐老三最想搞清楚的一点。
“除非你是搞到这个层次的人不爽,”徐老三把钢笔从笔帽里拔出来,再塞回去,拔出来,再塞回去,像打管一样,一边翘了个小拇指向图中洪子瞻那纵火狂点了点,“否则刚才不该有那么多人来堵你。
”
“为什么?”
“你以为竹联孝堂是卖机车的吗?他们哪里能动员那么多‘狗链’,把路都围起来了?这背后一定有更高层的人开过口—”说到这里,他的钢笔便在洪子瞻和“哼哈二才”之间游来移去,好像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