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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潜龙勿用穴蛇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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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老古人多用之以为燃料。

    但是它是一种分子结构极不稳定且品质低劣的油。

    《天工开物·膏液》篇即云:“燃灯则桕仁内水油为上,芸苔次之,亚麻子次之,棉花子次之,胡麻次之,桐油与桕混油为下。

    ”可是从化学成分上看,桐油中含碘量高,且含极特殊之脂肪酸,髹之于漆上,可如保护膜一般,颇能抗晒耐湿,称得上是一种物美价廉的涂料。

     抗战军兴,各地百业荒废。

    开采桐油又是一门“粗中有细”的产业—非仅采集桐树籽费工费事,榨油的流程也旷日耗时。

    且若集于一地而制之,则未必能应付所需之量;散于各地而制之,则舟车集运又徒增繁琐。

    如此,这笔国债眼见是还不出来了,可是照“老头子”热切交好英、美,试图拉之下水以扩大战局的策略居心来看,三十二万公吨的桐油又是非还不可的。

     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上海哥老会出了个人物,给那财政代表团的陈光甫拿了个主意说:老漕帮当家的万砚方是纺织业巨子,当年又是‘老头子’的前辈师尊,何不找他设法呢?”陈光甫狐疑道:“万氏向未涉足油脂工业,怎知道他能设法?”那人接道:“陈兄有所不知,我祖上经营这油行已两百五十余年,要说伐木取籽、榨油炼脂,放眼这亚洲,不作第二人想。

    即使以我的能耐,再加以十倍的财力、人力、物力,也休想于五年之内清偿美方这笔油债—更遑论这是战时。

    美国人早打算清楚了,要以这债务为辟邪剑、护身符,扔下两千五百万美元,叫你本上加利、利上积本。

    别说五年,就是五十年也还不出来。

    这前债还不出来,还谈什么后债?人家只消说国库吃紧,咱们就更无须提什么央人出兵、为我东亚战区作奥援了。

    如此一来,我且问陈兄一句:咱们就算是今年就还清了三十二万公吨桐油,又能奈他何?”“那么以你之见,这又与老漕帮有什么关系?”那人嘿嘿一笑,道:“我先问陈兄:是不是桐油又有什么关系?” 给拿主意那人卖了个关子以后,才不疾不徐地道出原委。

    其实桐油生意非但于中方是幌子,于美方又何尝不是呢?试想:三十二万公吨的中国木油一旦交运抵埠,以美国那样科技先进的大国究竟该作何处置?是拿它来燃灯烛?还是拿它来髹门窗?那人慨然一笑,岔出个玩笑来:我看他们得先成立一个研究单位,反复实验之、分析之,才不定找出能怎么用这么些连咱们明朝工匠老祖师爷宋应星都看不上眼的劣油。

    ” 玩笑归玩笑,可又怎么扯上老漕帮的呢?陈光甫不由得正襟危坐,摆了个哥老会众议事之时最常见的手势—左掌右拳包个日月明字,同时上下直移三寸、继之前后推移三寸、再左右横移三寸,意思是:出于你口,入于我耳,事宜机要,不传外人。

     那人才道:“老漕帮的纺织生意里有近半数是棉,其所有棉田,何止数十万顷。

    棉树也是结籽的,棉籽也是可以榨油的,且就燃油而言,这棉籽油尤在桐油之上。

    咱们何不撺掇那万砚方每年报效足数的棉油交差,不足额的么,据我看也只在万吨之数以下,这样油料的数量毋宁就齐了—以十之七八的棉油,凑上十之二三的桐油,陈兄不就交差了事了么?” “毕竟是不同的油—” “美国人醉翁之意本不在油,加之他们又哪里知道中国木油是个什么油呢?” 而陈光甫又哪里知道:在那个战乱的年代,连抗日都是一宗各地下社会组织之间相互斗争作法、翻天祭印的门道。

    哥老会那人给出的主意经陈光甫上报,居然批了个大可。

    这个意味着:不只哥老会那人有意出老漕帮一个难题,国府当局能欣然接纳此议,其内情亦非比寻常了。

     至于万老爷子如何借助于无相神卜知机子赵太初之力转危为安、化险为夷,则不在此絮烦。

    且说万家主仆举出这几桩事证来,孙孝胥听得入理会神,才明白莫人杰一案恐怕牵涉到剿除老漕帮势力的绝大阴谋。

    当下一悟,反而有些云淡风轻之感,倒不如初来时那样只想为父亲洗雪无妄之毁了。

     万老爷子见孙孝胥眉开色霁,似是转出另一层识见的模样,才接着万得福的话说下去:“那哥老会的人物我也是到日后才知道的。

    此人交际当局,趋附炎势,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果然在抗战八年期间,得到极峰的赏识,于胜利之后干上了接收大员之职—” “此人同那项迪豪可有什么瓜葛?”孙孝胥情不自禁,脱口打断了万老爷子的话。

    在平时,这是十分不礼貌的,奇的是万老爷子倒不以为忤,微笑道: “起码到今天为止还看不出来。

    这人姓洪,名达展,字翼开,一向做的是油电生意,当年在杭州起造‘大有利’电厂的就是这洪达展的父亲。

    这几年洪达展跃身政坛、春风得意。

    因他生肖属蛇,还在外滩举办过一次国际商展,以蛇为题,又卖皮包、皮鞋、皮箱、皮带,又办各种大小活蛇的毒物展。

    加之自创‘蛇草行书’,兜而售之。

    弄得有声有色,好不热闹,果真是虬龙匿、虺蛇出—依我看,这是国之大运如此,乃有以致之!” 说完这话,万老爷子忽然瞑上了双目,右手微举,食指和小指朝上一翘,这在帮中举行筵席、茶众或闲话集会时是有用意的。

    万得福即刻趋前,对孙孝胥一欠身道:“孙掌门远来疲惫,请先到客舍更衣小憩,稍候片刻。

    老爷子已经备妥水酒,届时再请移驾一叙。

    ” 这是一九四八年十月十四日的一幕,下距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上旬因周鸿庆事件而引发的全面反日运动,已是忽忽十五年有余的前尘旧事。

    万老爷子突然提起这一节来,一时之间倒让万得福有如坠五里雾中之感,但见万老爷子苦苦一笑,道:“当日我同孝胥只说起些皮毛,没来得及往深处谈,到晚饭席上又只顾着同静农谈诗学,与勋如谈医理,就乱了套了。

    嗣后孝胥不再提,那莫人杰的一段悬案似乎也就没有谁再追究了。

    如今想来,倒有几分遗憾。

    ” “四八年十月十四日,古历九月十二,是老爷子与钱爷、汪爷、赵爷和孙爷义结金兰的日子。

    除了未及结识李、魏二位爷,可以说是盛况空前了,怎么老爷子还觉得遗憾呢?” 万老爷子先不答他,径自俯身拾起方才一怒扔下地去的报纸,又吁叹了几声,才道:“设若当日我同孝胥多谈上个把时辰,再从那洪达展的国际蛇业大展上寻思几回,说不定已经能琢磨出莫人杰那案子幕后的高人来了。

    ” 万得福闻言一惊,正待追问下去,却见窗前的紫藤与葡萄架下有一株迅捷无伦的影子一闪而逝,接着再使了个“燕翎剪水”,居然由两株紧邻的植物的主干之间斜斜片过。

    这可是一边用上外家轻身的技法,一边又用上内家缩骨的方术—眼前除了小爷万熙之外,哪怕是找遍了宁波西街祖宗家门方圆百里之内,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练家。

    万得福知他平日勤于练功,神出鬼没惯了,便未多加理会。

    倒是万老爷子一分神,皱了皱眉头,道:“小熙子这一年半载之间怎么老练些个‘梁上桥下’的本事?这能有多大出息?回头你得同奶娘和二才说一声。

    ” “是。

    ” “方才说到哪儿啦?” “说到蛇业大展和莫人杰。

    ” “不错的。

    ”万老爷子将手中报纸一卷,往另只掌上轻轻打了几下,道,“你记不记得那回洪达展自创什么‘蛇草行书’,写了一墙歪钩斜撇的怪字,静农还说:从那字里可以看出世运将颓,现成是一幅又一幅的《丧乱帖》。

    ” “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句玩笑话。

    ” “结果洪某人那四五十幅字听说全数高价卖出,《春申画报》上还刊了一则小小的马屁消息,说有某大机具工厂的董事长慧眼识货,一体搜购了去。

    那识货的董事长姓什么?你还记得不?” 万得福摇了摇头,万老爷子却哼哼冷笑了两声,再将报纸抖开,顺手一指弹出,“噗喳”一响之际,一块方方正正,好似刀割剪裁的方形纸片当下飞出,落在万得福右手的食、中二指之间,工工整整印的个明体大标题字:“周”。

     “上回荷塘小集,三爷告诉我这姓周的是他莫家早年聘下的一个厨子。

    ” “那厨子恐怕早在十八年前就死在杭州商会会馆小客厅里了。

    ”万老爷子望一眼报纸上的那方空洞,道,“莫人杰!你也就休怪我把你送进苏联大使馆去了。

    ” 万得福端的大吃一惊,道:“老爷子神通广大,日本也有咱们祖宗家的人物,我却向来不知道呢!” “这也没什么好得意的。

    ”万老爷子叹道,“祖宗家光棍教人逼逃孔急、走投无路,只好离散飘零,流落异邦,也是情非得已的事。

    这庵清光棍还是个极干练的,结果也只能溷迹东京开出租汽车—得福!你以为咱们有什么好得意的呢?” 万得福无之如何,悄然不语,但见那万老爷子愁容未展,脸颊额面尽是阡陌纵横、渠纹交错,这才猛地惊觉:眼前昂视树立的人物已经是七十二高龄老翁了。

    这老翁溷迹江湖近一甲子,即令文成武就,功高誉满,号令天下,捭阖无匹,却终身未娶,自然乏嗣无后;一旦说起离散飘零之类的事,眉眼便益见黯然。

    孰料这主仆二人毕竟朝夕相伴三十余载,果然灵犀相通。

    万得福正这么为万老爷子惋惜之际,万老爷子却道:“设使不是这么兵连祸结、终教大局萎败不可收拾,你也不致蹉跎岁月,到今天还跟着我间关颠沛,没个了局—你看,孝胥比你还略少几岁,都已经抱了四五个孙子、孙女。

    唉!是我连累了你。

    ” 万得福情知万老爷子一生出这样感慨,少不得又要欷歔半日,于是连忙兜开话题,道:“方才说的是老爷子没让那莫人杰来投诚,这就说远了。

    ” 万老爷子一时且不答他,只迈步朝落地长窗走过去,低眉垂首向紫藤与葡萄树的深处望一眼,又望了一眼,才缓缓扭回身,道:“他哪里是来投诚的?他明里是来‘挂号’,暗里却是来‘凿底’,而且必定与洪达展那厮脱不了干系。

    ” 这“挂号”、“凿底”俱是老漕帮在还是粮米帮时代流传下来的切口:“挂号”是指外地盗贼或棍痞到了某地码头时须投帖求见本地差役头目,自陈来意;“凿底”则是指混入敌垒,破坏其工事、设施的手段。

     “他是、他是共产党派出来的?” 万老爷子惨然一笑,道:“可别以为这台湾海峡一衣带水的两边只有国、共两党而已!这莫人杰究竟是何来历?怕连他共产党也未必知晓。

    我也只是雾里看花,略能猜测一二而已。

    要之在于不让此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闯了来,否则怕不又要煽动一场兵燹?这一仗若是打起来,较诸八年浴血抗日,其荼毒为祸或恐尤且过之呢!”说到这里,万老爷子再转回身去,仿佛要穿越院墙,极目远眺,将北方偌远偌大一个并不在视野之内的世界观一个透彻洞明。

    此时已近薄暮,斜阳余晖自窗左拂槛滑入,遂将万老爷子剪成一枚高大而微透着血色的黑影。

    万得福接着听见那如幻似蜃的黑影深处传来这么一段话语:“看这国之大局,堂皇冠冕,口口声声都是为国民、为社会,说穿了不过是利害之争、权势之争;却是咱们老漕帮光棍,原本是个流徙亡命的谱系身世,也就只合在这幽冥晦暗之地,助人逃过光天化日之劫而已了。

    ” “‘在这幽冥晦暗之地,助人逃过光天化日之劫’?”万得福低声念了一遍,却仍不解其意。

     万老爷子长喟一声,举掌齐眉打了个遮阴,朝日落方向觑了觑,道:“我先问你,你道我千里传书,拦下一个莫人杰来,难道只是为了一报当年的诬谤之仇么?非也非也!这人身上带了两份舟山群岛和山东半岛的兵力分布图,要到此间密呈今上。

    你想,‘老头子’朝思暮想的便是如何大举兴兵、光复故土,这是何等冠冕堂皇的事业?” “既然如此,怎么能说那莫人杰是来‘凿底’的呢?”万得福不由得趋前数步,再问道,“反攻大业不正是这么些年来咱们上下—” “以数十万名草芥之众深入数百万里疮痍之区,你以为这究竟是解救黎民苍生于倒悬之下呢?还是斩绝国族命脉于旦夕之间呢?”万老爷子说到这里,忽然冷冷笑道,“你别忘了:当年祖宗家也有八千子弟被我只手送上刘罗公路去舍命捐躯。

    结果呢?不过就是曝尸荒郊,成了刘家行到施相公庙这一路之上的拦路孤魂、沉江野鬼。

    如今我每日里看这窗外的紫藤葡萄架,没有一时片刻敢忘了:架子底下的土方之中还埋着八千个当年二才他们从战场上拾回来的‘老顺兴’伞头呢!—得福!你该明白我说这‘光天化日之劫’的意思了罢?” 此时的万得福早已惊出一身冷汗,不由得打个寒战,其情状也颇似点头的了。

    随后,万老爷子又沉声嘱咐了几句:“记着,庙堂太高,江湖又太远,两者原本就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勾当。

    日后有谁大言不惭地提起什么救国救民的事业来,便是身在江湖、心在庙堂的败类!便是挑起光天化日之劫的灾星!便是祖宗家门的大对头!” 万老爷子这番训诲言犹在耳,日月斯迈,忽忽又近两年。

    万得福在这片杂木林中思忆既久,不觉为之神伤胆怯起来。

    神伤的是,一个年逾七旬的老者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不费弹指吹灰之力便阻止了一场迫在眉睫的战祸,却抵敌不住咫尺身侧倏尔开火的一把手枪。

    而令他胆怯的是,自淞沪会战前夕,上海撤厂伊始,以迄于万老爷子遇刺殒身,其间除了莫人杰一案藏头露尾之外,仿佛还有无数江湖人物和庙堂人物关涉其中,皆如云山雾沼、若隐若现,而且与时推移,变化莫测,好似杂木林外这一方奇门遁甲阵一般—才过了不到半个钟头,先前的峻岩巨石已消失不见,这辰光却飘来一阵一阵轻纱薄绸状的粉白山岚,沾衣欲湿,拂面轻寒,倒令万得福突然觉得昏倦恍惚起来。

    就在他这么将睡未睡、说醒不醒的时刻,忽觉那山岚之中斜里蹿过来一片殷红色的影子,万得福未及睁开双眼,却先听到一串叽叽咯咯的笑声,浑若风铃摇颤、脆爽玲珑,接着便是一阵琮的话语:“三爷说你会到这儿来,你果然来了。

    真是乖啊!” 万得福当下身随念起,回手去腋下摸那百宝囊,一摸却摸了个空。

    只听那柔中带俏的语声又道:“三爷还说你会使暗器,你果然要拿暗器对付我。

    这就不乖了!” 话音甫落,半空之中猛地传来一阵异香,兼之飞来一团物事。

    万得福岂敢怠慢?就地一斜腔膛,顺手扯开上衣将来物一兜,低头看时,竟然是一个软绵绵、油滋滋的荷叶包儿。

     “三爷还说你一定没吃东西,请你吃一客‘素烧黄雀’。

    你可得乖乖地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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