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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避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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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勉力忍着,开始还不见怎样,渐渐五官都皱在一起,虽不敢叫,但身子已开始扭动起来,浑身也冒出腾腾的热气,像是在温泉中洗浴。

    那汉子偏偏拣他关节四肢上的伤处下手,下手又极重,满楼空气中都传出一股馊味,还夹着腥气。

    那汉子的大手每一动,背后伤处的血肉便不由一阵翻扭,让人看了触目惊心。

     胆小的人便不敢看。

    只见小孩身上酒气渐浓,又由浓转淡,再由淡转浓,那汉子双手反复伸到坛里去浸泡,如此反复多次,汉子脸上金色加重,双眉紧皱,孩子的呻吟声却越来越小,小小脸上露出欢愉来。

    坛里的酒不上一会儿功夫怕已蒸去半坛,小孩身上的泥垢也已在大汉手下一条条簌簌而落,露出细嫩的皮肉来。

    孩子的小脸上气色渐渐红润,只听骨节处一声声“喀吧喀吧”直响,也不知是伤势好些了还是人已熏醉了。

     三娘这时自顾自喃喃道:“原来不是青城三阳,而是块磊真气。

    除了那人,还有谁能行此大法,那么说,果然是他了?” 沈放一奇:“三娘,这半天、你都在说些什么?他是谁?谁又是他?” 三娘才回过神、微微一笑:“我也是猜的,只觉像从前听人说过的一个奇客。

    ”便不肯多说。

     沈放又一愣,他从没想过妻子居然还会有这些江湖见闻。

     三娘却又皱眉道:“他如此伤势,还冒险为人疗伤,不怕内伤加剧吗?”因她又是喃喃自语,沈放知她现在还不愿说,也就不再问了。

     有那么半顿饭的工夫,那汉子才停住了手。

    等小孩子身上热气散尽,他方给他穿上衣服。

     他自己脸上却气色坏极,像是伤势更重了。

    背上又有新的创口裂开,鲜血迸流。

    小二这时送上一大盘馒头,几样色重味咸的北方菜和一碗细火煨的鸭子肉粥,都是三娘在无人留意时特意吩咐送上的。

    那汉子看都不看送上给自己吃的饭菜一眼,等那小孩喘过口气,只捡那鸭子肉粥一勺一勺地喂他喝了。

     只听“咳”的一声,却是那瞎老头子清了清嗓子,在引起大家注意——本来书说完的那一刻便是他叫小孙女来求座客讨赏钱的时候,却偏偏被那汉子上楼岔开了,这时也不好直接要钱,扶着小孙女一座座地走去,问:“客人想点一曲吗?” 哪个有心思听他的,有的给两个小钱,有的理都不理,挥挥手就让他们走开了。

    走到沈放桌前时,那小姑娘手中的小簸箕里也才只有十几个小钱。

    那小姑娘眼中已含了泪,含怨地向那汉子处瞟了一眼——都是他,搅得这一上午的书又白说了。

    只听那老人哑着嗓子说:“客人,点一曲吧。

    ”声音全是哀求之意。

     沈放见他祖孙二人身上单寒,这么个秋九月,小姑娘身上还是单薄的花衣花裤。

    两人操的是山东口音,想来是北方流落来的难民,不由心下惨然,便冲三娘点点头,意思是要三娘打理。

     小姑娘也看出这夫妇两人面相很善,似知今天中饭算有着落了,怯怯地问:“客官想听什么?” 三娘说:“你会唱什么?” 沈放愣了下,没想三娘竟真的要那小姑娘唱。

     那小姑娘说:“只有一些小曲儿。

    ” 三娘笑道:“那就随便拣你喜欢的唱吧。

    ” 小姑娘想一想,和爷爷说了一声,瞎老头便把胡琴拉起来。

    琴太旧了,声音有点走调,小姑娘的嗓子却还好,只见她想了想,等胡琴一个过门后,便婉转柔嫩地唱了起来,却是首洛阳旧谣,口音不纯,想是逃难路上学来的: 春去也, 多谢洛城人! 弱柳从风疑举袂, 丛兰挹露似沾巾, 独坐亦含颦。

     词中讲的是洛阳风光,楼上人中也多有江北人氏,想起洛阳那中州旧都,牡丹盛地,紫陌红尘,游踪不断,如今却尽入金人之手,不由一阵低叹。

    那边那汉子也轻轻地叹了口气。

    小姑娘清声玉振,连歌三遍,方才止住。

     三娘祖籍江北,闻曲忆旧,有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从包袱里取了几十钱,都给了那小姑娘,小姑娘万福谢了,正要走开,三娘想了想忽又招招手,把那小姑娘叫回来。

     小姑娘愣了愣,走回来,只见三娘往她脸上端详了会儿,轻轻摸了下,又摇摇头,说:“我当年也是这般年纪呀!”言下一声轻叹,似是在回想什么伤怀旧事,然后从头发上拔下一根钗来,掠掠那小姑娘的鬓发,柔声问:“你妈妈呢?” 小姑娘摇摇头,三娘便知多半不在了。

    沉吟了半晌,叹道:“也是个苦命人。

    ”便将才从自己头上拔下的那根木钗插在了小姑娘头上,口中说:“看你的头发乱的,把这个拿给你戴去吧,这钗儿虽不值钱,但还有点用。

    别、别轻易弄丢了。

    ” 那根木钗看不出是什么木质的,只是用久了,相当光滑。

    样式也很普通,三娘却似把它极小心般,沈放不由微觉奇怪:一根木钗所值几何?三娘一向都是个爽快脾气,这会儿怎么变得这么罗里罗唆的?偏那边那个大汉这时却似有意似无意地向那小姑娘头上瞟了两眼,若有所思。

     三娘又慎慎重重地认真嘱咐道:“这钗上面也刻了几句话儿——你认字吗?不认的话,去找那认字的人认了,也学着唱。

    以后……说不定帮得上你一点儿小忙,可千万别弄丢了。

    ” 那小姑娘万福谢了,方才退开。

     眼看那孩子一碗肉粥喝完,那汉子拍拍那孩子的小肩膀,问:“小六儿,累不累?咱们又要赶路了。

    告诉伯伯,你怕不怕?” 小孩子像已有了些精神,摇摇头,脆声脆气地道:“不怕!” 汉子颔首道:“对,别怕,再有坏人追来了,就看着伯伯杀坏人。

    今天早上伯伯杀了几个?” 小孩子不由一脸兴奋,伸出四个指头说:“四个。

    ” 他说的是临安口音。

     那大汉难得的一笑道:“不错,四个,你能数得清,就说明你真的不怕。

    ” 说着,忽一反手,手臂竟转到背后。

    那是通州通臂拳的功夫,却只怕通臂拳的掌门何晓勇也没练到他这么屈伸如意的地步。

    三娘暗暗一叹,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却见他把伤口上粘住的布条一条条撕开来——那血本已干住,粘在布片上,那布片便如同长在身上了一般,他这么一撕料来一定扯心扯肺、疼痛无比。

     那汉子却面色不动,依旧和那孩子平常说话,背后早露出一大片伤处,嶙嶙地透着白骨。

    等碎布都撕掉了,他一手端起坛中余酒,默运玄功,不到一炷香工夫,坛中酒气重又热腾腾地沸腾起来。

    只见他倒转坛口,把酒从肩头直浇在那片伤口上,“滋”地一声,楼上众人“啊”的惊叫,不由都心底发怵。

    那汉子的唇角微微一动,三娘知他是要用酒劲烧灼伤口以免溃烂。

    众人还在惊讶,那人却已抱起孩子,看都不看座中诸人一眼,起身就走。

     沈放见他行事奇伟,尤其在大庭广众之下敢直说“杀了几人”,可见行的必是慷慨豪雄之事,不由大是倾慕。

    见他站起,连忙也起身叫道:“仁兄!” 那人不理,依旧朝楼下走去,沈放忙跟上几步。

    那人忽一转身,回过头来,目中寒光逼人,依旧是一言不发。

     沈放便觉心底一寒,却微笑不语,伸手解下自己身上长袍,指指那人伤口,含笑道:“且免骇人耳目。

    ”说着双手递了过去。

    那汉子看了他手中袍子一眼,又看了他一眼,再看那袍子一眼,想了一下,才说:“本来不必。

    ” 他顿了一顿,方才接过,横披在身上,也不看合不合身,更不多谢一声,抱着孩子大踏步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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